以正安吉他为题材的小说:《在路上》

在路上(节选)

◎王 华(仡佬族)

1

谢奋进在他家祖坟前抽了整整二十四小时的烟,终于把心里头抽通畅了。

二十四小时前,令谢奋进想不通的那件事情,是自己进了县委常委,却只任了个工业园区管委会副主任。

知道他想不通,刚到任的XW书*记曾为民对他说:“这个管委会主任由我担任,你虽是副主任,但管委会实际上是你当家。”

还说:“当下,工业园区的建设是我们县委、县政府议事日程中排前的一件大事,也是因为它非常重要,才要把它交给你。”

谢奋进当然能体会曾为民的一番善意,但这份善意又怎么能填补他心头的失落和不满呢。

会后,他把自己的环保袋忘在了座位上。是他原来的手下,县委办秘书小张捡出来给他的。

小张说:“谢常委,您的包。”

就昨天小张还叫他“谢主任”。

小张来县委办做秘书三年,谢奋进一直是他的主任,他都叫了三年“谢主任”了,这下突然就改口叫“谢常委”了。事实上谢奋进变来变去,头衔都还是个“主任”,按理小张是改不了口的。但这人精,一下就知道现在这种情况,叫“主任”就不如叫“常委”好听了。

小张走的路大致跟谢奋进差不多:大学毕业,先考个公务员,再凭能耐甩两下笔杆子进了县委办。谢奋进也不缺小张那份小聪明,跟上领导以后,时刻往舌头上抹着油,从来不敢说不好听的话,小心翼翼的,走得也还不错——先做秘书,再做县委办副主任,后到主任。在这边的传统观念里,人们习惯于把一个人的命运跟风水扯上关系,走得好,或走得不好,都是风水的问题。谢奋进这样的,一直被认为走得好,所以旁人总说他家祖坟葬得好。他当上县委办主任那年,还有人说看见过他家祖坟上冒青烟。

对于这些说法,完全听不进去是假。虽然自己从来没放弃过上进,但有时候也暗暗希望那些说法是真的。有祖坟保佑有什么不好呢?尤其当他在县委办主任那个位置上一坐就是十年,都送走了三任书记屁股下面还不见动静的时候,他的思想就老会跑到祖坟上去。有一年回老家过年,父亲跟他一起去祭祖坟,他便忍不住用开玩笑的口吻问过父亲:“我们家祖坟上真冒过青烟吗?”他们仡佬人的坟墓一律都有一条长长的坟尾巴,跟美术里的透视火车一个样子。人躺在里头,头在坟尾,脚在坟头,坟头上竖一三角形“望山石”,意在坟头里的人还能使用眼睛,看见祖先的神灵所在。说这话的时候,谢奋进盯着祖宗的坟头,他大概希望能跟祖宗对上视线吧。他要的当然不是简单的答案,而是暗暗地希望它真冒一回青烟。

父亲知道谢奋进想说什么,他没有说是不是真冒过青烟,他说的是“可以了”。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一辈子把土地当祖宗侍奉,一辈子要求都不高。别人地里多得个瓜他不眼红,自家地里少得把豆他不埋怨,到了节令,该种种,该收收。只要地头上该绿的时候绿了,该黄的时候黄了,他就满足。他们家世代农民,亲戚也世代都在侍弄庄稼,到谢奋进这一代突然出了个公务员,还当上了县委办主任,做父亲的已经满足得不能再满足了。这就是他为什么总说“可以了可以了”。

但谢奋进注定是一个有烦恼的人。他当了十多年的县委办主任,跟了三任XW书*记。按照一般规律,书记要走,都会将自己身边的人做一番安顿,要么跟着走,要么上个台阶。可也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他在县委办主任这个位置就是十多年不曾挪过一回屁股。一屁股坐了十多年,自然要坐出些牢骚来。谢奋进不喜欢随便对人发牢骚,这可能跟他不会喝酒有一定关系,没有酒壮胆,他骨子里又是祖传的小心,因此牢骚满了,他就只能回家找父亲排倒排倒。这时候父亲一般都抽着他的旱烟斗,而谢奋进,则抽着一支香烟。父子俩像两条烟囱,各自烧着自己的饭。父亲不爱说话,一般都是谢奋进说,他听。当然谢奋进也不指望父亲能为他指出个什么方向,父亲就是个老实农民,官场那一套他懂个什么呢。但父亲懂得做人,做官不也是做人吗?等他把牢骚发完了,父亲就会在手上敲敲烟斗,把烟灰抖落干净了,说:“上路吧,该干啥干啥去。”

谢奋进听了这话就急,说:“爸,你难道就不想看到我更有出息一点吗?”

父亲说:“你爸种了一辈子的地,不都是在同样的几块地里种吗?只要你实心实意地干,就每一季都有庄稼收。”

谢奋进还要迟疑,父亲就催他:“上路吧上路吧。”

送走第三任书记之后,谢奋进进了县委常委。这在他看来,真有点儿像是祖坟开始冒青烟了。他正暗地里欣慰哩,可还没来得及到祖坟前道个谢,他就被任命为工业园区管委会副主任了。工业园区在哪里?在离县城十公里的地方,一块被挖烂了的平地,厂房还只存在于珍州这帮父母官的脑子里,客商也还在替别人挣税收。珍州历史以来就没有工业,现在却要指望靠工业来解决脱贫问题。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个工业园区的管委会副主任确实非常重要。可谢奋进知道,谁当上了这个副主任,谁就被当成捡来的孩子了。

任命通知宣布以后,他回了老家。那已经是黄昏时分了,山影的颜色正在一点点变深,鸡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正摸着黑回家。父亲还没回来,他自己在门缝里找到了钥匙,开了门。父亲的猫或许正在屋里偷偷摸摸干着什么事儿,它受到惊吓后像个皮球一样直接从地上弹到半空,落地之后又从他耳边射了出去。

父亲也就回来了。肩上扛着把耙梳,嘴里叼着个烟斗,烟斗里明明灭灭,脚下不紧不慢。看见他,父亲说:“回来了?”

他说:“回来了。”

之后父子俩就得好长一段时间无话。这个时间,父亲把耙梳挂到猪圈上,还得看看猪是不是把食都吃干净了。鸡是蹲在猪圈上睡觉的,他最好顺便也数一数,看全不全。那之后,他才从裤腰带上拿下一条黄鳝,那是专门给猫儿捉的。看上去黄鳝已经死去很久了,皮肤已经不再溜滑。猫远远地闻到腥味,“喵呜喵呜”奔回来了,拿个头去蹭父亲的两条泥腿。父亲把黄鳝挂到墙上,得等做饭的时候把黄鳝烧熟了给它拌饭。猫自然是不依的,它巴望自己能飞身将那条黄鳝抢到嘴里,也就一直吵着跳着。

父亲听而不闻,开始洗脸。

那时候,谢奋进就可以站在他身后说话了。“我终于进常委了。”他说。

父亲正好洗脸洗到了后脖子,于是他顺势扭头看了谢奋进一眼,“唔”了一声。

“喵呜喵呜——”猫说。

“可是,却让我去当了个工业园区的管委会副主任。”谢奋进说。

父亲晾好毛巾,用手把嘴巴周围认真地撸了一把,就好像他那里刚才巴了一张蛛网。

末了问谢奋进:“你吃饭了吗?”

谢奋进说:“没呢。”

父亲便做饭去了。

父亲是有基本齐全的厨房电器的,电饭煲、电磁炉、微波炉,但父亲为了节约电,自己为自己垒了个灶台,地里收回的稻草、禾秆和豆草啥的,便用来生火做饭。谢奋进历来反对这一点,所以每一次谢奋进回来,他都得找一条理由。今天他找的理由是:反正要给猫烧黄鳝。

可谢奋进今天根本没心情管这事儿。

猫儿一直激动,缠着父亲吵个没完。谢奋进真想一脚踢它出门,但最后又没有。那是父亲的猫,他下不了那个手。

父亲点上火,先为猫烧黄鳝,烧熟了拌上饭,安顿好了猫,才开始张罗他们的饭。他们的晚饭,是一锅鸡蛋汤面。吃上面的时候,猫儿跳到父亲的腿上没完没了地擦着嘴巴。这时候,父亲才问谢奋进:“又想不通?”

谢奋进说:“想不通。”

自那以后,父亲再没吭过一声。猫已经洗完了脸,趴在父亲的腿上“咕噜”个没完。吃完饭,父子俩就在饭桌前抽起了烟。抽足了烟,父亲便睡觉去了。谢奋进睡不着,在床上翻转到半夜,出门上坟山了。

细细想来,他在祖坟前坐了整整二十四小时,也没见得认真思考过啥。来之前,他好像冲着要想清楚个什么来的,但到了之后,他又似乎是冲着抽烟来的。他仅仅是坐在祖坟前抽了二十四小时的烟而已。

父亲并没有到处找他。他的地就在祖坟山下,那个白天,他能看见父亲照样下田薅秧,为他的猫捉黄鳝,父亲也照样能看到他坐在祖坟前抽烟。父亲嗓门儿大一点儿,就可以冲他喊一嗓门,问他要不要吃饭啥的。可父亲没有。任由他在祖坟前坐了整整一天一夜。等他从祖坟山上下来,父亲才问:“想通了?”

谢奋进说:“想通了。”

父亲问:“煮鸡蛋面?”

谢奋进却问:“要是给你一块生荒地,你会怎么弄?”

父亲问:“生荒地?”

谢奋进说:“生荒地。”他指指自己的头顶,自嘲:“就像我这头顶。”谢奋进三十五岁就开始谢顶,每一次见父亲,父亲的眼神都总往他头顶上去。有一次他忍不住跟父亲开了个玩笑,说这叫“聪明绝顶”。父亲当然就给他逗笑了,笑完了眼神里就多出些许踏实来。父亲说:“该操的心是得操,你毕竟当着个主任,不比我们当个农民。”说这话的时候,父亲已经六十好几了,但他的头顶依然很繁茂。就像秋季里的地头,虽然禾苗枯了,但它依然是庄稼。父亲把谢奋进的过早谢顶,归结为他在工作上太过于操心,而作为一个踏实的庄稼人,喜欢的就是这种不辞辛劳。往后,谢奋进的头顶一天天亮起来,父亲反倒不替儿子心慌了,更多的,倒是一份日渐厚实起来的踏实。

现在,谢奋进却拿它比喻一块生荒地。

父亲说:“农民得了一块生荒地,一般是先搞清楚它适合种啥,然后就把它种满。”

谢奋进问:“种满?”

父亲说:“种满。”

谢奋进说:“那我……上路?”

父亲说:“上路吧。”

 

2

电子狗提醒谢奋进:前方一百米进入隧道群。

他百无聊赖地自嘲道:“你前面应该加个‘谢常委’,‘谢常委,前面一百米进入隧道群。’哈哈。”

突然有电话进来,一看,是XW书*记曾为民打来的。但这会儿他已经进入隧道,“喂喂”几声,只看见电话未断,却听不见声音。他加了个油,福克斯冲出隧道,听见曾为民在对面问:“跑哪去了怎么不吭声呢?”他回说:“我在隧道里哩。”但他很快又进了隧道,那句回答显然对方是听不着了。这条隧道有3.5公里长,他干脆挂了电话。这可是破天荒的事,他历史以来从没敢挂过书记的电话。但今天他竟然敢了,想想他还真为自己高兴,这少说也是一点儿进步吧?他感觉到自己身体里长出的那股豁出去的劲儿正在冒头,接下来它将要干些什么呢?他忍不住心痒痒。

车刚出隧道,电话又打来了。他瞟一眼,还是曾为民。这回他干脆就没接。马上又要进隧道了,接也白接。但这要在往日,他是必须接的,哪怕接了没用也要接,甚至应该把车停在路边,先把电话接完再开车。要是有什么要紧事儿,他还应该违章超速立即赶到领导指定的地方。今天他可真是长了胆了。他变了。或者说正在变。一个新的谢奋进正在出炉。这一点令他倍受鼓舞,兴奋劲儿一上来,他便在隧道里超起了车。三条车道,他见缝插针左右游弋,隧道里喇叭响成一片,大灯闪得跟暴雨前的闪电似的。

出了隧道,他又狂飙了一气,这才慢了下来。

手机又叫了。这回能接了。

“喂,曾书记。”

“你搞啥名堂,怎么老接不上电话?”曾为民在那边冒火。

“刚才在隧道里,没信号哩。”谢奋进说。

“你去哪里了?这会儿不在园区,却在什么隧道里!”曾为民的火气都烧着谢奋进的耳朵了。

“我回了趟老家。”谢奋进说。

“好好的回老家去干啥?”曾为民的语气缓和了下来。

谢奋进在心里喊:我这也叫好好的?嘴上却问:“曾书记,是不是有啥事儿啦?”

那边火又起来了:“当然有事儿啦!工业园区那钉子户又闹哩!我这里走不开,你自己管去!”又说:“赶紧赶紧啊!你要是误了事儿,我追究你责任啊!”

“他怎么个闹法呀?”谢奋进问。

可曾为民那边已经挂了电话。

他鼻子里哼哼,自语道:“闹就闹吧。”他慢条斯理地开着车,寻思着怎么对付这件事情。这政府一搞建设吧,总得出一两个钉子户,都不是什么新鲜事了,但这么些年来,谁也没能总结出个对付钉子户的秘笈来。这些年在县委办工作,他没少见过钉子户,而且作为一个从农村走出来的人,他也很能理解农民对待土地的那份感情。那时候,他总能在钉子户上访的时候见到他们。很多次,都是他把他们领到信访办,告诉他们可以在那里申他们的冤。遇上那种想往上走的,也通常都是他最先得到消息,也是他及时派人去截住他们。园区的这个钉子户,去年还来上访过。因为那会儿信访办主任还在外面办事,谢奋进便把他留在自己的办公室等。他为他泡了杯茶,还递了烟。钉子户喝着茶抽着烟,谢奋进怕冷落了他,还跟他闲聊了一会儿,了解了一下钉子户的想法。也就是说,从那会儿起,谢奋进就已经对这个钉子户有些了解了。

这世界上总有那么些人鼻子比狗还灵。省里才刚刚提出“工业强省”的目标,珍州才刚刚把工业园区的选址问题定下来,第二天就有人到那块地方圈地去了。政府还没开始征地工作哩,这人就悄悄从老百姓手上征了一大片地圈上了。这人叫汪天宇,是珍州走出去的能人。他的能耐到底有多大,谢奋进也没掂量出个所以然来,只知道他回来了,县里至少得是个副县长接待。汪天宇圈地以前,谢奋进也陪同接待过两次。这人给他的第一印象很不好,牛皮哄哄的,他很不喜欢。正是这个牛皮哄哄的人,吃完县政府的饭,便悄悄去对老百姓说:“政府征你们的地给得低,我出比政府高的价跟你们买,你们更划算。”老百姓对自己的地就像对自己的爹娘,在万不得已要卖的时候,能多卖些钱当然更好。所以汪天宇悄无声息就在将要产生一个“珍州工业园区”的地方流转了一大片地。等政府开始征地的时候,汪天宇那块地上已经冒出了厂房。工业园区不就是要建厂房吗,有厂房不是好事?可这厂房空了半年时间了,一直也没见动静,明摆着打的是抢建索赔的主意。

这个暂且不说,先说这个钉子户。因为他姓张,人们说起他来,就直接管他叫“张钉子”。张钉子家正好紧挨着汪天宇圈出的地边上,房和地都靠着。当初汪天宇悄悄征地的时候,他显得很迟钝,并不像别人那样积极。汪天宇没征到他家那里去,他也没主动去凑那个热闹。是后来,政府开始征地了,发现果然政府的价要比汪天宇出得低一点,他便后悔没把地卖给汪天宇。这一后悔,他也就铁了心做钉子户。

而今天,这位钉子户要扩建房子了。他家原本是两层的板房,现在要升到四层。都清楚国家征地政策,建的多赔的就多,他没做成汪天宇那样的大事,现在抢建一两层房子还是可以的。这地都征完了,也平完了,就等着建厂房拉企业了,他碍手碍脚地杵在园区中央已经不妥了,现在还要大兴土木,就不成体统了。

不成体统是谢奋进的说法,张钉子是不认同的。那时候谢奋进刚从车上下来,那张受秃顶牵累,乍一看略有点儿显老的白脸还没被太阳晒得红润起来,这就让这句话看上去带着情绪。张钉子认为他是白着脸说下的,于是他也白着脸急了起来。他说:“啥叫不成体统啥叫不成体统?嗯?我修我家房子,难道不是天经地义?难不成你们政府还要来为我修房子?”

谢奋进是直接赶到这里来的,路上太赶,也没顾得上喝口水,这会儿他才从车上拿下水杯喝起水来。

张钉子就这下认出他来了。“你是那个……谢主任?”张钉子脸上竟然带着那么点惊喜。“你不坐你的办公室,来这里干啥?”他问。谢奋进清了清嗓门,说:“我现在是这个工业园区管委会副主任了。”他扬了一下杯子,冲着张钉子家这片地方划拉了一下,说:“我的办公室还没建好哩,要等你搬了,我才有办公室坐啊。”

张钉子以过电的速度拉下了脸,说:“那不行。”又说:“你来也不行。”说:“除非你们答应我出的价钱。”

谢奋进把水杯放回到车上,笑笑,说:“我泡过茶给你喝哩,我来也不行?”

张钉子说:“正是因为你泡过茶给我喝,我才认识你哩。但那跟这,是两回事。”

说:“要不,你把杯子拿来,我也给你泡杯茶?”

谢奋进想了想,真把杯子拿下来给了他。张钉子接过杯子的时候突然笑起来。谢奋进问:“你笑啥?”张钉子指指他的头顶,又指指自己的头顶,哈哈笑了两声,说:“我笑我们,我年纪大了秃了还说得过去,你年轻轻的咋也秃了呢?”

谢奋进笑笑,没接他的茬。

张钉子也就进屋泡茶去了。这当口,谢奋进为自己点了支烟抽着。院子里堆着砖头,砂浆,来帮忙张钉子建房子的男男女女正忙得欢,他还看了会儿热闹。张钉子从屋里出来的时候顺带了一只塑料凳子,鲜红的。来到他这边,他把凳子放到谢奋进屁股底下,说:“坐吧谢主任。”

谢奋进坐下,接过茶杯,看里头是什么茶叶。

张钉子说:“我可没你那么好的茶叶。”

谢奋进把茶杯凑到鼻子跟前闻闻,说:“也还可以。”

张钉子不怀好意地笑上了。

谢奋进盯着他问:“你笑个啥?”

张钉子说:“这下,我跟你是两清了。”

谢奋进说:“清不了,我上次给你泡的是翠芽,你这个是啥?”

张钉子冷笑两声,说:“你还是县委办主任呢,我是个啥?不就是个农民吗?”

谢奋进说:“噫,你可不是一般人啊,你看看你吧,我们曾书记和王县长都怕你啦!”

张钉子更大声地冷笑:“切!哪是怕我?怕的是法律,要是没法律,他们还不把我撕了扔给狗吃了。”

谢奋进为自己续烟,也撒给张钉子一根儿。张钉子接过烟,不抽,夹耳朵上。谢奋进说:“你也端个凳子过来坐着吧?”

张钉子划拉一下房顶上那场面,说:“你看这样子,我有工夫坐吗?”

谢奋进说:“那你为啥让我坐?”

张钉子说:“你不是客嘛。”

谢奋进说:“我也没工夫坐哩。”

张钉子说:“你还要忙啥去?”他的话后面还躲着一句“你不是专门来看我建房子的吗?”

谢奋进说:“我得去叫人来帮你拆房子啊。”

张钉子跳起来:“你敢!”

谢奋进也确实不敢。还是找个委婉点儿的解决办法吧,他想。事实上那天他在那里坐得比预期的时间还久些,因为他说过那话之后并没有立马走,张钉子就把他的话当成了玩笑。张钉子喊完“你敢”之后,和他对峙着点了耳朵上那支烟,心头也就平息了下来。那之后,他们就还聊了一会儿。

“我才不怕你们来拆呢!”张钉子说。

“我早都做好准备了。”他说。

谢奋进问:“你做的什么准备?”

“什么准备?死!”张钉子的话也像钉子。

谢奋进深吸口烟,把烟头弹出去老远,又掏出烟来,给了张钉子一支。张钉子手上的烟还没抽完,这一支他便拿在手上。

谢奋进说:“我父亲跟你一样年纪。”

张钉子说:“哼哼。”

谢奋进说:“你的儿女们呢?”

张钉子警惕地问:“干啥?”

谢奋进说:“如果我家要当钉子户的话,我们肯定不会让父亲出面。”

张钉子瘪嘴,说:“你们敢拿我怎样?我也就倚老卖老了。”

谢奋进说:“我是说,我父亲胆子小,老实农民一个,没你能耐,挡不了事儿。”

张钉子说:“我也是没办法。你以为我想这样啊?我成了钉子户以后,这周围的人都叫我‘张钉子’了,还有你们,你们不也叫我‘张钉子’吗?老了老了,还得个外号,你以为我心里好受?”

谢奋进开玩笑说:“那就不做钉子户,我保证让所有叫你‘张钉子’的人都把这个外号收回去,要得不?”

张钉子“哼哼”冷笑。那会儿曾为民的电话就打过来了,直接问谢奋进怎么样,谢奋进说我们正聊天哩,曾为民问:“房子呢?”谢奋进说:“房子正建哩。”曾为民把电话挂了。

……

评王华的小说《在路上》

——李朝全

文学要记录和表现时代的变迁

文学属于读者,属于时代。作家对于他的广大读者或人民,对于他所生活的时代应该有一个承诺,就是要记录和表现时代的变迁,刻画在时代变迁中人心的变化和人自身的变化。在我看来,贵州仡佬族女作家王华的小长篇小说《在路上》正是这样一部作品。这是一部现实题材的作品,是作者深入生活、主动从生活中采撷的一朵文学小花。中国在推进全面小康建设进程中,要求小康社会一个都不能少。又宣告:小康不小康,关键看老乡。珍州这个贫困地区面临着脱贫攻坚的历史重任。珍州大量的贫困乡亲如何摆脱贫困走向小康,正是以珍州XW书*记曾为民,县委常委、工业园区管委会副主任谢奋进等为代表的地方领导所殚精竭虑、勠力同心想要加以解决的难题。这,其实也是我们时代的一个重大课题。改革开放使中国几亿人摆脱了贫困走向了小康。但是,即便到了今日,中国仍有数千万的贫困人口,尤其是在像珍州这样的落后地区,贫困成片,小康举步维艰。正如现实生活中的贵州的毕节等多个地区,还存在着上百万的贫困人家,他们都迫切地需要扭转贫困迈进小康。作者王华无疑是一位关注现实、体恤民生、有情怀有担当的作家。她在用心思考这个时代课题,在关切身边百姓特别是仡佬族乡亲们的生活前景。这是一种血肉相亲的手足同胞的关切与挚爱。这也是一个能够不断成长的作家的根和脉,是其须臾不可忘却或淡漠的。

正如作品标题《在路上》所提示的那样,这篇小说的一个根本主题就是“在路上”。主人公谢奋进一直行走在路上,在外出出差、招商引资、建设工业园的路上,在为事业而奋斗、恪尽职守和责任的路上。换言之,他一直行走在为百姓谋利益、谋幸福、脱贫脱困奔小康的路上。同时,这个“在路上”的主题也指的是谢奋进跋涉在人生路上,在仕途官场之路上,在为人处世、安身立命的路上。人的一生区区不过百年,正像他的名字所暗示的那样,谢奋进一直走在奋斗前进的路上。这条路他走得并不轻松,单是在县委办公室主任的职位上,他就干了十几年,先后服务过三任XW书*记。好容易被提拔为县委常委,却只是担任了区区一个工业园区的管委会副主任。从表面上看,谢奋进的仕途似乎并不成功。但是,他却能做到泰然心安,并在每个岗位上竭尽全力,奉献忠诚,谋事做事,一心为民。在他内心,有着一个强大的信念,这是他从父亲的教诲那里传承而来的信念:种地,就要精心伺候土地,土地不会辜负辛勤的劳作。他肩负着父亲的言传身教、乡亲们的热切期待,党和国家的信任与重托,于是责无旁贷,义无反顾地去招商引资、建设工业园、扶贫攻坚。这是一位敢作为、会作为、有作为的“好官”,是时代所呼唤和造就的英雄。作家对这个人物倾注了最大的热情和最由衷的赞美。赞美和讴歌谢奋进这样的平凡英雄,其实就是赞美一心为民的公仆精神,赞美主动担当、敢于作为、忠于职守的为官之道。

主人公的个性和精神是通过曲折坎坷的招商引资过程而得以展现的。在建设工业园区时,首先遇到了钉子户“张钉子”,其因为得不到索要的征地补偿款死活不肯搬迁。为了解决这个钉子户,谢奋进找圈了很大一块地的企业家汪天宇帮忙。汪天宇设计让张钉子吃了哑巴亏,拔掉了这个钉子户,而后自己却变成了更大的“钉子户”,向政府索要更高的补偿款……谢奋进提出建设一个吉他工业园,好不容易引进了三家企业,结果有两家都打着小算盘,或是为了骗取政府给的脱贫补偿款。谢奋进努力劝说全国各地的其他吉他厂家到珍州投资建厂,却遭到了对方一再的托词拖延……工作总是千头万绪,看起来似乎都找不到出路和前景。然而,无论多么曲折坎坷,多么艰难不易,谢奋进始终都没有灰心,更从未放弃,因为他坚信自己的信念,坚信自己的所作所为是正确的,代表着人民的根本利益,是有意义有价值的。小说在对这个艰难曲折过程的描写中,主人公的坚韧、果敢、定力、耐心和静气等优点都得到了凸显。这是一个看似不温不火却坚毅顽强、不屈不挠的人。而他最终的成功,也体现了作家对于这种精神品格的褒扬和对于脱贫攻坚伟业的乐观祝福。

除了主要人物之外,小说对于几个次要人物的塑造亦相当成功。尤其是汪天宇的形象,堪称作家的一个独特创造。这是一个十分精明的企业家,精于算计,善于钻营,不惜挖空心思,不诚信不地道,薄情寡义。为了将张钉子的房屋买到手,他设了一个圈套让他钻。贪小便宜而又毫无防备心理的张钉子,在喝醉酒后,被汪天宇拉着手在拆迁协议上按了手印。而后,又经不住诱惑,接受了汪天宇安排的“特殊服务”。因为贪图小利,结果捡了芝麻丢了西瓜,完全钻进了汪天宇精心设计的圈套,哑巴吃黄连吃亏说不出。而因为汪天宇帮了谢奋进完成钉子户搬迁的忙,谢奋进又帮汪天宇的弟弟争取到了建设养殖场的批件。汪天宇明着说是给弟弟办养殖场,暗中却借口羊都养死了而借机霸占着养殖场这一大块地。为了钱财私利,他甚至不念手足亲情,连自己的傻弟弟都拿来做交易的筹码,在诓骗政府的同时,也瞒骗自己的亲人。——正在汪天宇心满意得指望圈的地卖个大价钱之时,张钉子竟扒了汪天宇父亲的坟墓。接着汪天宇更是祸不单行,因为还不起债务,他被警察带走了。在被保释出来后,他长跪于父亲坟前,六天六夜不吃不喝。最终沦为人们的笑柄和反面教材。然而,因为死前的这一“壮举”,他居然变成了人们口口相传的话题而“永垂不朽”!这是一个可悲的角色。他的悲剧性源自其性格。这个新颖的人物形象令人过目难忘。这是这部小说的一个成功之处。

与汪天宇的精明狡诈不尽相同,天籁吉他厂老总赵明刚的性格则可用不厚道和唯利是图来概括。冲着家乡的优惠政策,他把吉他厂搬到了珍州,但是他并未满足,而是得寸进尺要求县里必须把精准扶贫的农户名额都给他,因为政府会给招收这些贫困户的企业每个贫困人口4000-5000元的补助款。接着,他又向谢奋进提出要政府付给他这些农民工的培训费。就为了图谋和攫取这几十万元的补贴,他又进一步,妄图以这些农民工技术培训不过关为由一批批地将其开除掉,以期从政府那里获取更多的补贴。即便这些农民工都是他老家赵家坪的邻里乡亲。可见,这是一个钻进钱眼里出不来了的人。

与不讲诚信、推脱责任的赵明刚、汪天宇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另一家吉他企业神曲吉他厂老总郑传宗。这是作者正面塑造的一个企业家,是一位真正具有企业家精神的人。为了表现这个人物的性格特征,作者设置了郑传宗烧掉不合格的吉他的情节。在谢奋进遇到赵明刚的刁难时,郑传宗主动设局邀请赵明刚赴宴,他自己则伺机从中调解二者的矛盾冲突。这是一个心里装着家乡和乡亲,讲诚信、重信誉的企业家,代表着这个时代发展潮流中一支正面的积极的建设性力量。而那个在深圳的地道里弹着吉他唱歌的姑娘,看似作者的一个闲笔。实则可能象征着作者的一种理想。她如梦如幻,若即若离,是郑传宗暗自喜欢的对象。他甘愿每天经过地道去给她投点钱,看到她的吉他太低级又考虑周详地主动送给她一把好吉他……这是一种美好的情愫,一种对于陌生人的关注、爱惜和敬重,是大企业家心中似水柔情的一面。由此,人物的形象便显得更加饱满和真实可信。

其他人物,如谢奋进父亲的深明大义、相信劳动创造财富的执着和朴实性格,张钉子的聪明终被聪明误、曾为民的一心为公等特征,也都在作者的笔下展露无遗。可以说,一批有血有肉、个性鲜明的人物的塑造,使这部小说具备了较好的艺术性。

小说的情节亦颇为新颖,多有可圈可点之处,因此成就了作品的吸引力和可读性。矛盾冲突的设置,以及一个个矛盾的解决,都顺理成章,水到渠成。谢奋进遇到了钉子户,通过与汪天宇进行“利益交换”,他拔掉了钉子户。汪天宇成了新的更大的钉子户,正在县委会一筹莫展之际,他竟因为“犯了大事”而被“抓起来了”,土地拍卖政府中标,顺理成章地将被汪天宇“霸占”的工业园急需的大片土地买了回来。赵明刚开除了一百多个贫困户农民工,借助郑传宗的斡旋和调解,谢奋进要求赵明刚招回同样数量的贫困户。曾为民希望在过年前至少引进六家吉他厂,然而另三家却以业务繁忙为借口推脱。正在这时,谢奋进意外地得知外向型的吉他厂家十二月是最闲的时节,于是他再次登门造访那些厂家老总,终于成功地说服他们在过年前把厂子搬到珍州。而且,紧接着,全国还有十几家、几十家的吉他厂都会陆陆续续地搬来,珍州工业园将会变成名副其实的“中国第一吉他基地”乃至“世界第一吉他村”。谢奋进的美好梦想正在逐步变成现实……有志者事竟成,为民谋利者事事皆顺遂。这是作者的一种美好的愿望与祝福。这种愿望和祝福正是通过谢奋进遇到的一个个难题与困境以及这一个个难题困境的迎刃而解来表现的。

作家是人民的喉舌、时代的喉舌。作家要努力为人民代言,为时代抒写。王华的《在路上》带给人们的是温暖的前景、光明的希望。它是关于脱贫攻坚战、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的一种正面书写、正面刻画。在带给人感染力的同时,相信也能带给人们激励和鼓舞。当然,小说的人物塑造还可以更复杂和多层次、立体化,譬如,对于谢奋进与妻子、儿子的关系的描写还可以展开,曾为民、王勇、雷宵等人物形象还可以更清晰更生动一些。当然,这些并未影响这部作品美好明丽的品质和成色。

刊于《民族文学》2018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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