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面桃花——许雨松
1
这是一个茶场,以前是一个知青农场,更以前是一个劳改农场。
他们说要在山顶上修一个跑马场,就在我们经常表演文艺节目的那片宽阔的草坪上。他们要弄来几十匹好马,让那些从下面来的人来这里纵马驰骋,感受草场蓝天白云飞马。
他们说要搭建一个草亭,将我们从一九七九年从湖阳抬来的拖拉机展览在那里,最好是把零件给卸拆下来,让从山下来玩的人摸摸、扛扛、举举,感受一下我们那时“不怕做不到,只怕想不到”的精神气概。
还有,要将三十年前我们的碾房给恢复起来,碾子是要有的,要找一匹瘦精精的骡子整天将它拉着旋转,赶骡子的当然要我们这样的老头,也要像当年饿死在碾子旁的吴三哥那样瘦。他们说山下来的小孩没有见过碾子,没有见过骡子,也没有用鞭子抽过骡子,他们只用鞭子抽过螺砣。
他们说要在这里修建一座知青茶楼,让那些从山下来的人到这里品茶,将这五千亩茶香全盛在茶杯里。不,不能用茶杯,要用我们这些知青用过的土巴碗盛着感觉才能更加真实。
这是我们三十年前的生活,这些生活与我们有关,但也似乎与我们无关,这些吞噬着我们心灵的往事,与我们的躯壳已经剥离。我们心中只有那曾经满山的荒凉,那些曾经与我们朝夕相处的干打垒,难以咀嚼的黑乎乎的高山包谷面,那些塞满我们耳朵似乎又十分遥远的革命歌曲……
他们说到时山下的人来了,就用我们那张打满褶皱的老脸和他们一起照相,每张相片可以收取五块钱的老脸费,我们这张老脸还真的有用!
还有,一个对于知青生活较为熟悉的老作家要我们将自己的故事倒出来,编成一个集子,卖给山下来的人,那些曾经辛酸的故事,如果有必要的话还可以搬上银屏。将泯灭的往事重新提起,但愿能重新燃起我们心中的激情和生活的希望。
往事不堪回首。那些曾经美丽、曾经悲伤、甚至曾经让人楚痛的岁月要重新呈现一次、两次……让它们纠缠着我们的心灵,和我们一起走进坟墓,甚至我们走进坟墓了,它们还可以在世间流传。
这里的春天来得比人家晚,只要到三四月,农场里的那株桃花就要盛开一次,朵朵花瓣里映着我们三十年前的张张笑脸,使我又想起了她们——春桃、山桃、润桃……还有静的那张脸,似乎天真幼稚却又布满悲伤忧郁的那张脸,她是这株桃树上开得最艳的那朵,也是凋零得最快的那朵。
桃花依旧笑春风。春风吹来了,我们怎能不笑呢?那张张长满褶皱的老脸给春风拂平了,还飞得出红云吗,就像烙上两朵桃花。而心底的那一朵、两朵……漫山遍野的桃花呢?她们到哪去了?我为这春风的迟来心中充满了酸楚,如一瓣一瓣桃花剥落,飘进满眼绿色的茶场和草丛中,吸附在每一张茶叶上或者野草花的花瓣上。
2
其实三十年前我来到这一脚踏三县的高山之巅的时候,我已经满了十八岁,是一个皮肤白净、个头高高的小伙。
还记得那次我们这一帮从全国各地来这里“上山下乡”的年轻人,我们在山顶上的那块青草地里拉二胡,弹吉他,唱革命歌曲。在这海拔1500米的山顶上,我们有一种居高声远的豪情,将二胡的弦拉得“呜呜”叫,将吉他弹得“咚咚”响,从贵阳话剧团来的静名如其人,是个文静的姑娘,可今天也来劲了,对着呼呼的风唱着“伟大领袖毛主席,领导我们向前进……”,一边唱还一边旋转着她纤细的腰身,逗得我们这些年轻小伙心里头火燎火燎的。
疯够了,大家就躺在软软的草上休息,看蓝天白云,有几朵云正向遥远的东南方流去,我们开始思念父母,思念在校园里手臂上戴红套的同学。思绪跟着白云一起飞翔,思绪飞得越远,泪水就像从那两口水井里溢了出来,顺着耳根向下流淌,滴滴溅在草叶上。
付力是从上海那边来的知青,他看到我们杂乱的心绪,就对我们说:“来!来!我们来背毛主席语录!”他饱含激情地给我们朗诵了毛主席的《沁园春·雪》。当朗诵到“欲与天公试比高”时,他又提出我们几个男生来比高。我们又一个个都比了。这点得感激我的父母,我争得了第一名。付力伸手摸我的头,说这是这里海拔最高的地方。他一说完,大家一阵轰笑,把我逗窘了,白皙的脸上顿时飞起了桃花。然后大家又互相比哪个的胡子最长最密,结果由于我没有胡子从下巴上生出来,有的叫嚷着我是“婆婆相”,付力说这个外号不太好,那些老太婆脸上有皱纹,小欧的脸却白嫩得很,还是叫“娃娃脸”的好。于是他们就叫我“娃娃脸”了。
这里是以前的劳改农场,算起来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囚犯们的服刑期都已满,他们回家了。但偌大的农场,总不能没有人管吧。所以我们按照“最高指示”,怀揣一颗红心,就来到了这里。
以前上山的路有一条,那是以前囚犯们开辟的路,既然是囚犯开辟出来的路,我们就不能再走了。上面下达指示,要我们用最迟不过一个月的时间修出一条新路来。红旗漫卷东风,我们三四百号人齐上阵,披荆斩棘,有人在前边割茅草砍灌木,后边有人挖疙蔸、撬石头、运泥土……
我们之中的一些人还属于“在妈怀头撒娇”的年龄,也就是说还没有完全醒水。就算醒水了,可皮肤还嫩着呢,一天干下来,手掌上磨就起了泡泡,开始时还不觉得,第二天握着锄头把就捏不住了。但我们人多,又有激情,再加上静在我们累的时候,就扯开喉咙唱,唱那些战天斗地的革命歌曲,唱得大家心头甜酥酥的,山上的鸟儿也跟着唱。于是大家给静也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叫“百灵王”,不然那些鸟儿怎么也跟着唱呢?
山上的日头毒,几天下来,每一张脸都晒黑了。我们男生倒没有什么,晒黑了,那正是健康的表现哩,有几个还故意将上衣脱了,让日头给晒着,将肌肉鼓起来说这是在搞健美展示哩;女生们被晒黑了,但笑容却绽放得像三月里的桃花。
静成了我们男生追逐的对象,当然并不是这里只有她才是美女,但她那歌声醉人,像潺潺的山泉直接流入了你的心底,滋润你心中深埋了十多年的种子,让它生根,发芽,然后破土而出,你不被征服才怪呢!我和付力都认为自己最有资本:我个头高,有风度,但做事也有些腼腆;付力有见识,幽默,那语言自然能勾得住美女们的芳心。
但他渐渐地遭到我们的排挤了。男生一看见他主动上去和美女们嬉笑讨好,心里自然就觉得不舒服;女生们开始时还对他有好感,但他不管哪个女生他都这样,心里自然也开始讨厌起他来。虽然我不善于言辞,但我的目光锐利得很,我偷偷地感觉到,我必然是争斗中的胜出者。我开始时还为那个“娃娃脸”的外号担心,但几天后证明,我也成了他们有黝黑脸膛的人之中的一员。
桃花,正在山中怒放。
3
我们在来这里之前,做梦都没想到,在这称之为“江南”的地方,会有这么一个跟东北一样天气的区域:尽管白天日头毒得很,但晚上却犹如掉进了一个冰窖。但革命的乐观主义精神在鼓舞着我们。付力文化高,他将我们的生活编成了顺口溜,还找静谱曲,静还真的谱曲了,说要把它作为我们农场的场歌:
吃的是大食堂,
揣的是包谷饭,
喝的是白菜汤,
住的是干打垒,
睡的是床挨床。
洁白羊毛交外贸,
金黄玉米作国粮。
人人无怨言,
歌声处处扬……
正是这样,付力就得意极了,他和她为了谱好曲,就互相到对方的干打垒里去,头挨着头,肩膀挨着肩膀,付力还故意把脚摇一摇的,不时去碰一下静的脚。
与静同室的润桃看不惯,她说,付力,你的脚是不是得了鸡叫疯,把别人家的脚啄一啄的!
付力和静都涨红了脸,付力也只得把脚给收住,可一会儿又忘了。静于是就不再和他并肩挨坐,付力其实脸皮比较薄,或者是没有更大的勇气,只好极不情愿地说,等你把曲谱好了我再来。
说句实话,其实静和付力在一起并非有什么不好,只是我们心里的那条蛇在作祟。我想方设法地接近她,但机会却很少。每次擦肩而过时,她都点头笑一下,笑容如绽开的桃花。这让我整天都有一种莫名的兴奋,我知道自己要陷入那朵桃花之中了。
正如付力编的那首顺口溜里所说的,我们住在以前囚犯们遗留下来的干打垒里,尽管外面的日头很毒,可里面仍然很阴冷,稍不注意还会感冒。铺盖盖在身上湿湿的,一两天不拿出去晒还会上霉霜。那铺盖上的霉霜如一团一团伤疤,在我们心中慢慢扩大……
所以将铺盖卷拿出来在太阳底下晒是我们晴天里必修的功课。在干打垒的房屋外边的空地上,到处都是我们的铺盖卷,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同志们,吃‘草霉’了!付力在他的干打垒里高声呼喊。
这哪里来的草莓?几个女生嘀咕着,走进了他的房屋。
草莓在哪里?她们问正在将稻草往外抱的付力。
草发霉了,这不就是‘草霉’吗?付力狡黠地笑了笑。这里不光有‘草霉’,还有谷芽哩!他偷偷地笑着。
在这些稻草上,有几根嫩黄的稻谷芽芽。
女生们一轰而散。
八月底我们就挤在一间间干打垒里,从煤场里弄来大块大块的煤,让它们在屋中间使劲地燃,腿子上烤起了火斑子,背心上却是冰冷的,眼中有绿绿的火苗,心中就温暖了。我们将自种自收的包谷用篾条串起来吊在屋顶上,让煤烟使劲薰,不然,它会因潮湿的天气发霉甚至生芽的。
这些薰得黑黑的包谷就成了我们的口粮。我们吃的是大食堂。每天收工后,我们就争先恐后地从住处拿来土巴碗,排好队,食堂的伙食师傅就将一大砣黑黑的包谷饭弄在我们碗里,将还在灶上的锅里滚着的白菜汤用一个汤勺倒在里面。我们得赶紧吃,皱着眉头也要大口大口的吃,吃得包谷饭“哧哧”地响,不然,冷了的饭菜很快就会打成结,那滋味更让人难受。
静最初是吃不惯的。她把一大碗饭端进自己的住处,用樱桃小口像蚕食桑叶一样咀嚼,但包在嘴里却难以下咽,有几次还吐了。
静,你是不是有了?——每当这个时候,润桃就笑她。
静就将碗放下,一边追打着润桃一边发嗔,小骚精,看我不剥下你的一层皮!
追打了一会后,饭也就不吃了,但白天还得去上工,挣工分,否则要吃上这一碗黑乎乎的包谷面都成问题,晚上呢,晚上大家围在一起烤火的时候,还得唱歌,唱那些激动人心、催人奋进的革命歌曲。
我们这里有五个队,上工时各有各的区域。各自的区域里男女是搭配得很好的,上边深知“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的道理。我和静被分到了一组,正因为如此,才有我和静下面的故事。
我们的任务是开荒,将那比人还要高的茅草、灌木给砍掉,砍了还得深挖,挖一尺五寸深,每天要挖三分地。磨阳光是不行的,我们被实行军事化管理,后面自然有人催,耍小聪明也是不行的,后面自然有人拿着皮尺来量,不足一尺五,得返工,返工就意味着完不成任务,完不成任务就要被批,被罚,被扣口粮。
静身体弱,幸亏她遇到了我。在我见到她几次被晕倒在地里的时候,我就有了一种怜香惜玉的感觉和冲动,就产生一种英雄要护美女的行动。
我和静在一起完成六分地行不行?我跟上面的人说。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行!那人立即虎着脸。
在我的央求之下,他说,行!那得多加一分地。
所以我和静比别人不一样,我们俩要完成七分地,摊在每人头上的是三分五。
娃娃脸,我们还是各干各的吧,我不想拖你的后腿!静最初是不愿意的,她不是不愿意接受我的好意,她怕我累着。
我们还是在一起干吧,我累了你就给我唱歌,互不相欠。
所以我得加劲干,她在前面割草、砍灌木,我在后面挥舞着锄头,似乎有使不完的劲。
有时她就停下来,对着我掩嘴一笑,我也对着她笑。
她用衣袖擦擦额头上的汗水,然后也来帮我擦,她的衣袖里有一种让人痴迷的香味,我就看着她傻笑,她也抿嘴笑,那笑就像绽开的两朵桃花。
然后,她就给我唱歌,唱《马儿啊,你慢些走》。那歌声如小溪流水,汩汩由我的心田淌过,我痴醉于这样的歌声。
这自然又添了一些麻烦。人们就将锄把顶在下巴上听……
唱哪样唱?吃饱了撑着了不是?你们听哪样听?工还做不做?那“监工”的吼道。
人们就将脸别开去,将耳朵给关闭了。
我连唱歌的权利都没有不是?静有点不高兴了。
你以为你是歌唱家?我看是叫闹山雀捉不到肉。你完不成任务你才知道铧口是生铁捣的!
静于是就不唱了,将手里的刀甩得“呜呜”响,一片片草和灌木在她的面前倒下了。
农场九月即飞雪。那雪花从彤云密布的天空中洋洋洒洒地飘下来,风漫卷着雪花,在山上肆虐横行,山野一片白,寂然无声。我们上工的时间渐渐地少了。
伙食师傅在食堂里也有了一些苦恼。菜要下点油,在油罐里用勺子抠也抠不出来,他把油罐拿在火上烧,下面烧得“滋滋”响,油却没有动静,“劈啪”一声就爆炸了。
我们吃饭则更成了问题。黑乎乎的包谷面用嘴嚼得用力,我真正体会到了当地的一句俚语:高山包谷面——撒(啥)都不撒(啥)。
我们在阴冷和无奈中度过了一个严冬。
4
虽然春天来了,但这里的天气仍然很恶劣,出门去,冷飕飕的风照样从山头刮过来,望你衣领里钻,厚厚的棉衣还得裹紧些。
静这段时间老是回忆在城里的日子,常一个人发憨,发憨的时候耳朵也背。
静,你有一封信!我手中扬着信封,一幅眉飞色舞的样子,分享着她鸿雁带来的喜悦。
静蹲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静,你有一封信,贵阳来的!我加大了声音的分贝。
还是无动于衷。
我将嘴对着她的耳朵喊:静——
你搞哪样?吓死我了!静身体抖了一下,触电似的站了起来,转过身来。
静比以前更瘦了,脸上没有血色,是一张充满菜色的脸。说实话,我很心疼。
静看着我,抿嘴笑了一笑。我将信封拿给她,她没有拆开,转身就进屋里去了。
第二天,当我看见她的时候,她的眼圈红红的,眼皮肿肿的,我知道她一定是遇到什么不舒心的事了。
我问润桃,润桃拿着眼睛瞟了我一眼,说,昨天你欺负她了?
我怎么会欺负她呢?是你们欺负她了吧?好妹妹,你就告诉我吧,她到底怎么了?我很着急。
我要是你的好妹妹就好了,你的好妹妹在屋里的你不去问,偏偏来问我。我只知道晚上她看了一封信,她哭得很伤心。那是你给她写的情书吧?
我不容置否,我心中猜疑着信里的内容。听说她的父母都是剧团里的演员。说句实话,那些演白毛女、杨伯劳、江姐之类的演员在这个时代还是很吃香的,所以我猜想她有个不错的家庭。她完全可以继承她父母的衣钵,依她的功底和天生的那副嗓子,不要说大红大紫,但每折戏里都应该有她的戏份。
我不知道该怎样来安慰她。况且我不会使讨好的招儿。你哭吧,将内心的伤痛全从眼睛里泻出来,你就会好受的。
我们的荒地就要开完了,漫山遍野的黄土地,还含有细小的沙粒。一个蒿草丛生的山坡硬是被我们弄成了“黄土高坡”。
这里的土质特别适宜于种茶,含有锌、硒等多种对人体有益的元素。
上边下达命令,要尽快将这五千多亩的荒地种上茶树。种茶是一件比开荒要容易得多的事,四百多个人一齐出动,漫山遍野人头攒动,象蚂蚁一样忙碌不停。
静就拉开喉咙唱:
三月春风长嫩芽,村庄小妇解当家。
残灯未掩黄粱熟,枕畔呼郎起采茶……
静,你唱些啥子哟?来自重庆的王保国操着浓浓的地方口音问。
静没有回答,仍旧唱:
头遍采茶茶发芽,手提茶蓝头戴花,
姐采多来妹采少,采多采少早回家,
莫让爹妈把心挂……
歌声吸引了满山的人,大家都挺起腰来听。
我叫你唱,你该哑声了不是?一个姓陈的监工过来,给静一巴耳。
静抱头蹲下,不再唱了。
同志,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唱歌怎么啦?累了唱个歌儿都犯着谁啦?王保国拉着陈的衣领,做着要拼的姿势。
满山的人就开始助威:打死那个小杂皮!
想造反是不是?陈从人高马大的王保国的手中使劲挣脱出来,一边跑一边回头说,老子今天怕你们不成,全部跟老子扣工分!
陈瘦精精的,他象猴一样跳过红梓坪,很快就翻过了山梁,那动作及神态逗得人们“哈哈”大笑。
静仍在那儿蹲着,抱着头,一直到收工的时候,我把她拽起来的时候,她的眼圈红红的,我的心头有一种酸酸的感觉。
静怏怏地回到寝室,蒙头便睡,午饭也没吃。
润桃叫来春桃、山桃她们来劝她。她不理,蒙着被子轻轻地抽泣。
下午还得上山干活。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好心慌。静将近一年的时间没有好好地吃上一顿饭,何况还要干体力活,她两眼直冒金花,倒在地里。
我们将她抬回寝室后,她慢慢地苏醒过来,脸色苍白,两眼直直地望着我们。食堂的师傅给她热了一碗菜汤,端到她面前的时候,她顿了一顿,然后一下子抢过来,用筷子将菜叶使劲往嘴里刨,晶莹的泪珠一颗颗滴进菜汤里。
静,你真傻,何必折磨自己呢?我们在一旁劝。
早不来,晚不来,陈监工偏偏在这个时候来了,他一副怒火中烧的样子,看上去有些吓人,喝道,你们想罢工不是?
大家怀着愤怒的心情,将陈推推搡搡地赶出去了。
陈跳起脚脚吼——我看要召开一个批斗大会,将你们这些造反派彻底整之!不整之你们你们不晓得铧口是生铁捣的!
5
真的,晚上静、王保国、我,润桃、春桃、山桃等人被依次叫进了领导的办公室。
静从办公室出来,眼睛红得像个桃子,我想拦住问她,但看她伤心的样子,我没敢问。
我进去之前,悄悄地问了王保国,他笑着说,你去了就知道了。
小李,问题不是出自于你身上,你只要好生交代静在你耳边谈过些什么反动的话就行了。那个穿中山服的官官说。
我无动于衷。
他陪笑着说,你要注意,有些人有些反动思想,你要少和他们来往,别误了你的前程。
我还是无动于衷。
你想和她好,她是疯子,和疯子好会有什么好结果?你要好好想想,别陷得太深爬不起来!
我也是疯子哩,你们要打整就把我和她一起打整吧!我回答得正气凛然,说,话又说回来,你们不会把疯子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在意吧?
我们不是要打整谁,纪律还是要要的,在工地上唱歌那是违反纪律。
刘三姐也唱歌哩,你们咋不去整她?况且静又没有唱反动歌曲。
你看你那态度,我们是想了解情况,你老是对我们说什么整不整的。他使劲地拉开笑脸对我说。
他们可能觉得去是软硬不吃,就叫我出来了。
出来后,我就像王保国那么轻松。
“批斗大会”没有开,倒把陈监工派去干其他工作了,这是我们大家努力的结果。说实话,“文革”刚结束,一般情况下是没有人说“批斗”二字的。
但静的心情却好不起来。好久好久没有听到她的歌声。
倒是挂在办公楼上的喇叭整天都放着革命歌曲。
接连几天的雨过后,天放晴了,阳光从青山背后窜了出来,将黄色的茶园染成了红色,鸟雀们象一颗颗子弹,沿着茶园的斜坡,在阳光下划出一条条黑色的痕迹。红嘴的乌鸦却象梨子一样从干打垒后边的那棵高大的梨树上掉下来,倏地就隐没到草丛中去了。
早晨的冷气就这样慢慢地被阳光驱散了,阳光把热气喷发出来的时候,山头上挂起了薄雾。今天肯定是个好天气,农场也破天荒放了一天假。不上工了,静和几个女孩把脏衣服拿出来,在院坝里洗,洗得“唰唰”响,阳光泻在她们的头发上,闪闪发光,象镀一层黄金。
洗完衣服后就吃早饭。早饭吃了,雾也被阳光驱散了,身上便由暖和变得热起来。静和几个姑娘穿上了裙子。静穿着绿色的裙子,裙摆很长,裙摆下面是一双红色的凉鞋,她修长的身段在这个时候显示出了它的好处,她象一只白天鹅,亭亭卓立。
静和姑娘们决定去山下赶场,自从她们上山一年多来,她们一直没有时间到下面的场镇去,女孩爱美、爱逛商场的天性在这里被泯灭。她们十几个姑娘,象十几朵花,象十几朵开得正艳的花,从山顶向下飘去。她们踩着自己开辟出来的路,嬉笑打闹着,似“喳喳”叫的山雀,一路上招引得路边的居民引颈观望。
上面的农场居然是个美人窝,有这么多美女!人们纷纷看着“稀奇”,更多是为她们入时的穿着打扮而吸引。
娶媳妇就要娶这样的姑娘!小伙们暗暗为自己的择偶定了标准,并打算始终不渝地去追求。
三分形象七分打扮,她们那样的裙子我也要买一套来穿,难道还愁嫁不出去?在旁边观望的村姑羡慕极了。
都是裙子惹的祸。有几个小男孩跟在她们后面,他们象发现新大陆一样紧跟着。大一点的男孩给细一点的鼓劲:三娃子,你去摸她们的衣裳,过会到街上去我们给你买糖吃。
那个叫“三娃子”的男孩就欣欣然过去了,他用手首先去拉那个长得最漂亮的静的裙子。
静吓得惊叫起来。
“啪!”旁边的一个穿粉裙的给三娃子一巴掌。
三娃子就势滚在地上,扯开喉咙哭,光脚丫在地上猛蹬,赖在地上不起来。
一个尖利的声音就从坎上传来了——哪里来的一群狐狸精?你们要勾引男人到街上去勾引,怎么勾引起几岁的娃儿来了?
一个头上裹着白帕的农家妇女站在坎上,跳起脚脚骂,音调很高,声音很刺耳。
这难听的叫骂自然刺痛了大家的心,她们也操着不同的口音回骂。
那边出来骂的人越来越多,双方的架势都很凶。
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这群从城市来的女孩被迫哑声,低着头恨恨地下山去了。
回来时,她们仍然听到的是“狐狸精来了”这样的词语,她们只好捂着耳朵上山。
农场的领导知道这事后,狠狠批评了她们,说她们对群众没有亲和力,脱离群众,把与群众之间的关系搞僵了。
事后,静和这些姑娘们从此不敢下山,她们怕别人家骂她们“狐狸精”。
6
茶苗在大家的精心呵护下,长势很好。黄土最终被绿茶所掩盖,满坡的绿色一茬一茬的,像飘着绿色诗行,以绿字一韵到底,一直到视觉的最深处和视线的最远处。
此后我们之中的一些人或是继续干种植,或是采茶。采茶是轻巧活儿,当然没有我这个高大男人的份。
于是静和我的最佳搭档就这样被拆散了。
好在我和她只是有了感觉,这种感觉还有点云中月的那种薄薄的朦胧,还有点栀子花的那种淡淡的香味。
距离产生美。而正是这样分开后的距离,却使我和她都永远失去了在一起的缘份。
7
今天天气真好,阳光和煦。
静是埋在我心底的宠儿,这种宠的味道是纯真的,没有半丝杂念在里面。我有意无意地打听她的消息,并时时有想见到她的冲动。
我决定在这个阳光和煦的日子去看她。
我怀着一种激动和带有一丝冒然的心理走进了她的干打垒。她坐在床弦上,抬头就看见了我。她泪光莹莹,红中带黑的眼眶里充满了疲惫。静,她瘦了——我的心被楸了一下,一种怜爱的感情涌上心头。
好久没见了,她说。
是的,好久没见了,我喃喃地回答。
她于是又哭了,转身伏在棉被上嘤嘤地哭。
我不知该说什么好,我立在那里,像一个木头人。
你这么晚才来,还不如不来的好,她哭了很久,对我说。
我不是来了吗?
其实我在等你,她望着我,一脸的哀怨。
等我?
恩!
然后是良久的沉默。
她掀开枕头,枕头下露出一堆信封来。
这些信都是从贵阳那边寄过来的。
你去把这些东西给我烧了,她将这些信叠起来,塞进我的手里。
把它们都烧了?我站着没有动。
是的,我希望你来把它们烧掉。
我仍旧站着不动。
你去把它们烧掉啊!静用低沉的声音吼着,眼睛里透露出一丝绝望。
我——不!不!不……我惶恐地说。
静扑倒进我的怀里,捶打着我的后背,吼着,你真无用,你真无用,然后推开我,跑出去了。
那些信封在我手里,我不知该怎么办……
最后我又将它们放在静的枕头底下。
我走出来了,一脸的阳光,可我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冰冷,特别是从太阳那里吹来的风,穿过我的衣领,使我有一种钻胸刺骨的痛。
四月的茶场披挂着绿,那绿直逼人的双眼,刺得眼睛生疼。
8
此后我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过静。但我好想见她。
我听到一些关于静的片言只语的说法:
一种是说她没有答应一桩婚事,爹妈认为她不孝顺,就赶她出来了;
另一种说法是她想唱歌,当剧团演员,可爹妈觉得当一梨园小生会让人瞧不起,不想让静再继承他们的衣钵,静一气之下,跑到这高寒的山区来了;
还有一种说法是说静是个风情万种的女人,与一男人私会,生了一小孩,后被军管会发现了,将男人送到了农场,而她也随着上山下乡的队伍来到了这里……
第一种说法值得怀疑的是她爹妈应该算得上是知识分子,不可能强迫女儿嫁给某个男人,况且静条件优越,不可能找不到对象。
第二种说法倒还有些可能,静是一个倔强的女孩,负气出走是有可能的。
第三种说法我是不相信的,这很有可能是对她有想法的人的编造,这么纯净的女孩,她会有私生子吗?
但有很多人恰恰喜欢和相信第三种说法。并采用添油加醋的方式使这个故事显得更加生动。
就连付力也相信了,他对我说,娃娃脸,静有私生子哩,已经四岁了。
我说,我不信!
他说,我们都不要和她接触了,会惹火烧身的,那男人要是某天从农场出来,到这里来找麻烦……况且,对这样的女人值得吗?
付力居然也成了“婆婆嘴”,他的话还没说完,我已经转身走了。
我进屋的时候,乜得真切,他狠狠地跌了一下脚,泥浆飞溅,撒在他的裤管上。
我晚上睡不着觉,我想起那些从贵阳来的信,那些信里肯定有确切的答案。
我后悔自己没有勇气将那些信烧掉,如果我烧掉它们,也许静就是我的女人了。
我胡思乱想,沉沉睡了,但睡梦里依然是她的身影。
静是一个天真无邪,但也是一个凄楚的女孩,这样的女孩梦太多,所以悲剧都会罩在她的身上,一个充满悲剧的人到了一个令人绝望的地方,梦会烟消云散,就再也没有圆梦的机会。
天亮了,我起得很早,山上的挑花大多已经凋零,浓密的叶子中间点缀着那么一两朵,被绿色漫过了,要睁大眼睛才能看清。
我走进这些树,枝头已有青青的如乳妇的奶头一样的果子,这样的果子在这么寒冷的山上,它能真正长大么?我怀疑。
我不敢相信,一个春天在这茶场就要完结。这短暂的春天,谁又真正感受到了眼光的温暖?
9
茶场兴盛的时候,我们正青春年少。那时我们的工资很高,高得让人嫉妒。我们比县大老爷的工资还高呢!我们将它捐出来,修幼儿园、食堂……我们的工资取之于茶场,又奉献给了茶场。
而此后茶场的光景一天不如一天了。辗转回首,我们的青春已没有多少支取的了。
付力回上海去了,他没有向我和静打招呼就走了。
山下边的男人知道山上的日子不好过,纷纷来到山上,骗走了很多女孩,或者干脆说是采摘了很多朵桃花。我当时很鄙夷这些随着山下男人走的桃花,甚至于我不觉得她们是桃花,她们只是纸做的桃花,没有清香的那种。
春桃走了、山桃走了……
静呢?是让山下男人垂涎的那种。但男人们到山上来之前,父母告诉他们,选谁都行,如果把她带下来了还不如不带媳妇回来呢!
所以男人们只是在静面前打一下眼睛“牙祭”,远远地偷看。
我知道就算是有人打她的主意,她也未必会跟他走。
到了晚上就不同了,既然不能带她下去,那么就晚上偷吧。男人们在深更半夜来到她的干打垒前,将泥墙弄一个小孔偷看,或者轻轻敲她的门。如鬼魅一样的影子始终漂浮在她的周围。
静开始在白天说疯话,难道她真的疯了?贵阳方面的信也很少来了。
她陷入了孤独和绝望的境地。她没有安全感,她觉得在她周围有很多如鬼魅般的影子,有很多双饥渴和想要猎取的目光如影随行。
静已成为众多猎取的对象,无数条狼正在撕扯着她的内心,使她食不甘味,夜不成眠。
可是我无法拯救她。我的内心充满着酸楚。我知道我一旦走进她,就等于毁灭自己。
静于是只有唱歌,白天唱,晚上唱,声音沙哑,有时听起来有点鬼哭狼嚎的味道。唱的内容谁也听不懂,一会是京剧,一会是粤剧,反正不是革命歌曲。她从来没有再唱过《采茶歌》,也从来没有唱过《马儿啊,你慢些走》。
10
遭不幸老公婆双双命丧,
三年来我儿夫音信渺茫。
秦香莲寻亲人离了湖广,
来到了汴梁城艰苦备尝……
有一次我听清了,她正在唱《铡美案》。
难道他的父母死了?难道他真有丈夫?难道他的丈夫就在这茶场里?那又是谁呢?
我想着,我觉得自己很敏感:不就是几句台词么?
有次我从她的门前过,她看见了,没有叫我,我也没有和她打招呼。她看见我时她就唱,唱的就是《铡美案》中的那一段。
歌声很凄惶,我的心中也凄惶。
我加快脚步,立马逃离。
晚上我又猜测她对着我唱这台词的涵义。我是陈世美吗?还是另有其人?
那天我见到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剃着光头,穿着风衣,来到了她的干打垒。
他的打扮不像是山下来那些男人,在威猛中透露出英气。
——难道这就是她的“陈世美”?
“陈世美”来了,她就有救了,我想着,心中一阵欣喜。
我觉得这朵开得最艳的桃花只有他来了才会再一次怒放,就算被摘走,我心虽可惜,但无悔!
她应该有一个像我这样高大威猛的男人来保护她,我虽高大,不过只是山上的被疾风一吹就伏地摇摆的小草。但愿来的那男人是一棵她可以依靠的高大挺拔的树。
第二天清晨,那男人走了。没有带她走。
与她同室的润桃告诉我,昨晚上那男人什么也不避,就钻进了她的铺盖,静努力挣扎,可是不能反抗。
而润桃在见到这一幕时,竟然无动于衷。她说,她的男人搞她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我说,你确定他是她的男人吗?
润桃说,那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我觉得好象他们认识。
我狠狠地瞪了润桃一眼,我也没想到这个没多少脑筋的人会成为我的老婆。
我的心在哀号着,我冲进静的干打垒。静用那双美丽的眼睛看了我一阵,从我身边冲了出去。
我没有拉住她,我站着没动。
我站到天黑她也没回来。
我在茶林中踯躅。夜晚,伸手不见五指。静,你在哪里?
11
第二天我才知道静死了,死在厨房里,食堂师傅用来淘菜的黄桶里装满了水,她一丝不挂,像一个圣洁的羔羊。
我欲哭无泪,我想起了她唱的《铡美案》,我想起了她唱的《采茶歌》,我想起了她唱的《马儿啊,你慢些走》,我想起了山中那朵迷人的正在怒放的桃花……
静去了以后,润桃很害怕,说她老是梦见鬼,扭着我叫我过去陪她,我可怜她,我去了,和她住在一起……一直住到现在。
现在的润桃,我的老婆,脸上打着褶皱,我想起了山中的那些桃树。我带着她去看,她靠在我的肩上。
在看那些桃花时我想:如果我烧了那些信,如果我在她冲出去的时候拽住她,那么靠在我肩上的也许就是静,山中的桃树也不会消失。那朵开得最艳的桃花,她会在我的身边怒放……但只是如果而已。
转自:正安论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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