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定 / 有凤来仪

有凤来仪

——记忆中的正安县城

■石 定

正安县城原名凤仪镇,取“有凤来仪”之意。

这座群山环抱、历经沧桑的黔北小城,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基本保持了民国后期的格局。大部分城墙还在,很多地方还有垛口。南门城楼巍然屹立,重檐翘角,门窗板壁几乎完好无损。我们念初中时曾多次上去游玩,站在垛口朝城外眺望,可见林木掩映的石级官道和南门坡石碑坊,那里有接官亭遗址。沿城墙往西则可至凤山半腰雷祖庙(县直属仓库)旁边,附近有龙神祠及“半山灯池”遗迹,残垣断阶,隐现于荒草泥土中。

这之前我们上小学,就常听大人讲正安故事,说正安原叫珍州,后来叫真安州,“正”要读“真”,正月的正。州比县大,州官是六品,县官是七品。又说遵义府的大堂,真安州的城墙。城内三座桥,城外三个坝,城头四大门,四门四口井。凤凰都来朝贺。道真就是从正安分出去的……邻居罗大孃坐在柜台里守烟酒摊子,卟地吹燃纸媒头,用一只有弯嘴的白铜扁壶吸丝烟,水烟壶咕咕地响。见我们背着书包在柜台边好奇地看她,就摆龙门阵说:正安不得了啊,汉朝就出了个叫尹珍的圣贤,从新州毋敛坝去京城求学,翻山越岭几千里路,草鞋都穿烂几十双。回来修务本堂办学校,南川綦江到处讲学,学问好得很,名气大得很,皇帝晓得了,就派他出去当大官!你们现在好了,学校就在家门对面,快点去,要专心啊,书读好了才有出息!

大人说得多了,八、九岁的懵懂孩童,却听得恍兮惚兮。父母又只准在南门街上玩,不准超过十字口,更不准出城,真不知尹珍是什么人,县城到底有多大,城外情况更是茫然,于是多了疑惑而心生向往。后来上初中,行动自由了,初二时班上十多个喜欢写诗作文的同学组织了“群鹰会”,虽仍是青涩少年,却已随意翻阅过《续修正安州志》,选择感兴趣的记载匆匆抄录,互相传阅。星期天便学古人风雅,约起在城里城外觅迹寻踪,四处考察,竟也长了不少见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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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正安县城已有近三百年历史(至1957年)。清康熙年间迁真安州于古凤山麓,乾隆时筑城,城周约三里,炮台四座,水洞八个,城高一丈八,城门宽八尺。应该说这在古代确实气派,尤其是边远山区的穷乡僻壤,极其少见。

民间说法虽然夸张,却也有依据,所谓城内三座桥,讲的是文庙。

文庙在南门街上,临街照壁上“万仞宫墙”石刻已风化剥蚀,两边石坊门上有云饰浮雕,坊座前后为抱柱石。进去是个青石砌的半圆形大水池,名叫“泮池”,池上有三座石拱平桥,中间一座为状元桥,雕花石栏,比两边的桥宽大。过桥去,上一重九级石阶是个长方平台,两旁各有几棵苍老的梧桐树,再上一重石级是座四柱冲天三道门的雕花石碑坊,中间比两边高大,坊上有二龙戏珠和双凤朝阳浮雕,柱顶则有望天狮子。中门封闭如墙,上方匾额镌刻为“棂星门”,说是要出了状元才开,正安没有出过状元。进去是前院,两边厢房旁边各有几步石级,往里过乐楼,便是青石铺就的文庙大院,台阶上矗立着气势巍峨、庄严肃穆的大成殿,筒瓦盖的歇山式单重飞檐,殿脊为九龙九凤,殿前是雕花石栏,台基亦有龙凤纹饰。大殿开间宽阔,殿内柱座石墩有形态各异的蝙蝠浮雕,斗拱交错,雕梁画栋依稀可见,后墙正中香台上方悬挂着“万世师表”匾额,但没有孔子神位。阶前拜台已拆除,两厢庑廊也早已改造。殿后崇圣祠只剩遗迹,右边明伦堂尚存部分,与凤仪小学后门外操场相通。我们读小学上体育课时,就从那里进文庙玩耍,住在里面的干部家属也不大阻拦。1938年创办的正安县初级中学,校址即在文庙,1945年迁到东门外扫把街的东岳庙(俗称东皇庙)去了。正安解放后不久,文庙虽然改成县机关干部宿舍,但三座桥还在,临街的照壁和两边石坊门也还在,我们常去里面玩。有段时间那一带早上是菜市,照壁前面有几案肉。我们上学时菜市还没有齐。星期天跟着大人买菜,东张西望,见过一些有趣的人和事。卖菜的多数是城郊农民,大清早就挑着新鲜蔬菜进城,在菜市占位置。买菜的城里人则有早有晚,多为持家主妇,难免讨价还价,但都软语相商,很少生气。卖肉师傅系着围腰站在案桌边,若有人来买肉,问过斤两,提起砍刀一刀砍下去,拿起来秤。买肉的看秤杆翘起来,就笑着付钱,把肉放进菜篮子。有的让卖肉师傅把买好的肉穿个棕叶子挽的扣,提着回家。路上遇见熟人,开玩笑说,又买肉哪,好有钱啊,请不请客?回答说,请啊,你来就是,我正缺个人帮忙!

《续修正安州志》载:文庙始建于康熙三十一年,嘉庆五年迁于州治北门外,道光十年复移南城内旧基,越数年乃成。同治四年朱逆陷城,祠庑皆燬,仅存瓦椽,两任知州相继增修,功未成。同治十年州牧黎怀捐廉五十金并尽力筹款,鸠工庀材,期年告竣,楹庑宫殿,丹垩一新,较前增美。我们看见的可能是同治十年后复修的大致格局。

那时正安没有电厂,也没有煤厂,城里人家做饭都烧柴禾,冬天则烤炭火,常有人挑着柴卖。菜市旁边也有卖柴的,都是乡下人,平时卖青杠杂木,冬天卖杠炭、麸炭。天气严寒,我们去小学读书,有的就提个竹编的烘笼,里面装半缽燃着的麸炭,几个人轮流烘手取暖。

说城头四道门,那时只见南门城门和城楼。我们去南门水井挑水,天热就在城门洞歇气,那里阴凉。城外即凤山,《续修正安州志》记载:“州治后山形如飞凤,自南来仪,于彼高冈,殊多吉土,蔼蔼之望”,名“古凤仪城”,是正安八景之首,县城因此而得名。其他三座城门只剩遗迹,不见其形。四座城门的名称也是在《州志》上看到的,东曰来青,西曰凤仪,南曰迎熏,北曰拱极,都蕴含深意。但老百姓很少有人知晓,只说东门、西门、南门、北门。四条大街也说成是东门上,西门上,南门上,北门上。例如我家住南街,问我家在哪里,就说南门上。至于南街叫解放街,只有在填写学生登记表时才会用。其他三条街也大致如此,东街叫和平街,西街叫新民街,北街叫胜利街,除了外来干部,本地人很少提及。

四条大街连同南门老街和北门老街,都在县政府门前十字口相汇。街面皆为石板路,两旁高低错落的青瓦木屋,连接成片。临街人家多有柜台,卖些日杂用品或香烛鞭炮、酱油麸醋之类。公私合营之前,布庄、钱庄、商号、茶馆、酒馆、面馆、货栈、客栈、当铺、裁缝铺、中药铺、剃头铺等等,一应俱全。逢三、六、九赶场,沿街是背着背篼或挽着篮子买卖农副产品的城乡群众,十字口一带尤为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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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字口地势宽敞,原叫鼓楼坝。据说县政府原是州衙,大门两边曾有钟鼓二楼,早已拆除。我们看见的县政府大门钟楼,是民国时期建的,楼顶挂着一口铜钟,每天早中晚各敲响一次,城里都能听见。但晚上各街仍有专人打更,同时提醒小心火烛、关好门窗。那时正安人说话常带“龟儿、老子”,民谣说:“正安有个鼓楼坝,离了龟儿老子不说话”。赶场天,十字口摆满各种货摊,人群摩肩接踵,拥挤异常。平时则有圈地作场运气功卖打药的、敲着小锣耍猴戏的、抛刀掷棒唱花鼓的,各施手段,尽展风釆,围观者甚众。县政府前面两棵比两人合抱还粗的泡桐树,春来满树繁花,芳香四溢。夏天浓荫遍地,形如巨伞,也已有百余年历史,高高地直摇半城风云。我们去东门外上学,路过十字口,常见一个戴瓜皮帽、穿长衫、有胡须的八字先生坐在树下方桌边,铺开纸笔墨砚,神情严肃地搯着指头为人测算流年运势,旁边人侧起耳朵听,不敢插言。有年春节,水车乡下来的舞狮队在十字口玩狮子,先是锣鼓声中孙猴子和大头和尚引着两人顶戴的金毛雄狮在地面踩高桩、叠罗汉、翻拱桥,然后将十二张方桌翻转,一层一层叠起来。最上一张四脚朝天,“狮子”在四只桌子脚上“踩斗”,或昂首眺望,或俯首舔脚,惊险致极。全城万人空巷,十字口一片浪潮般的喝彩声。一九五六年北门老街街口附近一带拆迁,修建两层高的银行和综合门市部、新华书店,把十字口占了一片。那时刚推广简化字,有人指着银行上面横额说,中国人民很行。大跃进时,十字口搭起台子,有天晚上举行新民歌大赛,全县各地农民选手争相上台,放声唱诵自己创作的新民歌,观看的人也很拥挤。我们挤到台前,听得比较清楚,有一首是:“跃进歌声飞满天,歌成海来诗成山。李白斗酒诗百篇,农民只要一烟杆!”,有一首很好笑:“一亩稻谷三千斤,一个红苕抱起秤,一头肥猪六人抬,一个姑娘说要升”。下面的人一听就轰起来:姑娘要生,乱搞男女关系!台上那人急忙大声分辩:不是生娃儿,是升中学,通知书都得了!我们那里从来没有姑娘升中学,是不是当放卫星!主持人忙把他拉到后台去了。过后我们议论,那人说的也是,农村姑娘没几个上中学。我们上初一时四个班,一百七、八十人,乡下来的只有两个女生……过了两年修建百货大楼,十字口被挤占,泡桐树也砍了,鼓楼坝这个历史地名更是鲜为人知。

城外三个坝说的是上坝、下坝和小寨坝。

上坝在西门城外。沿西门河逆流而上至象鼻子沟,沿河一片宽阔的田野,清流宛转,深处为塘,鸟鸣山幽。河边一丘大田,中间有个圆形土墩,其状如鼓,高六、七尺,宽二、三寻,有石级可登。《州志》上说有株桂花树,我们看见的是几棵柏树,树下有石桌石凳,至于“遊览者履点苍苔,逢逢然华音奏响”,我们用力跺脚,也没有听见。那地方名“平田土鼓”,正安八景之一。河那面是文家寨和青杠坡,坡上到处是青杠林,常有附近山民用土窑烧杠炭挑到城里卖,春秋两季则在青杠林里搭草棚放养柞蚕,不时呼应着把长竹筒敲得乓乓乓的驱赶雀鸟。上中学后的暑假,我们几个同学常去西门河上游水塘游泳,游夠了,上岸穿好衣服,就去平田土鼓休息。在石凳上坐下来,触目是青山绿水,田坝一片铺展舒卷的淡黄,稻花的清香弥漫四野。夕阳西下,田野落霞,竹树掩映的村寨人家炊烟袅袅,河边草坡上牧童追逐,牛铃叮当,一片如诗如画的田园风景,真让人舍不得离去。有时午后雨过天晴,象鼻子沟那面天空出现一道彩虹,在十字口都能望见,轰动半个县城。

下坝在东门城墙和北门城墙连接的郊外,也是一片较为平旷的良田沃土,北门河逶迤东去。东门城门外的来青桥还在,桥头有周家面馆,过路人常闻到肉汤的香味,生意很好。那个地方叫东门城门洞。旁边还有家修钟表的铺子,一个四川来的姓吴的钟表师傅坐在柜台里,把一只卡镜卡在眼晴上,头埋得很低的用纤细的钳子等工具修表。我们有个同学因父亲被打成“右派”而辍学,去跟吳师傅当学徒。我们上学路过便去看他,其实是想看吴师傅修表,但不能拄拢,看不清那些细小而复杂的零件。有时从桥边下去,路过东门城壕水沟旁古家茶馆和铁匠铺,常见一些背书包的小孩子在学堂堡玩耍。私塾的万老师,腿有些瘸,教书很认真。下坝有座石塔一样的字库,我们去看过。有年冬天很冷,北门河边结了一层薄冰,我们去拨开水藻,捉了不少小鱼,在北门老街同学家熬汤喝。

西门河和北门河实际是一条河,《州志》上名护城河,“源出城西南象鼻山,山形如象,鼻窍中双泉涌出,左葛藤坝锅厂沟,右板桥沟麻王沟,六水合流至城西左土鼓、(一里至西)凤仪桥、(半里至北门外)文德桥,东流五里至石梁河”。

小寨坝在文昌阁后面,连着桃花山和东门垭口,山野间一片狭长的田土,有小溪潺潺流过,林木苍翠,人家户散落其间。我们有同学家住溪边,有个星期天晚饭后去他家玩,用竹杆打菜园边橙子树上的橙子,坐在院坝板凳上一边剝来吃一边说笑,不觉已是黄昏月上,秋风撩人,连忙抱两个橙子从东门垭口去学校上晚自习。迟到了,老师说橙子好吃,没有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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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门四口井,说的是东门木凉井,西门锡壶井,南门龙井,北门白沙井。

木凉井在正安中学 (东岳庙) 后面校场坝坡下,离东门城门远,街上人去挑水要上坡下坎,很费力。学校用水都去那里挑,除了两个工人,各班男生也轮流值日。我们上初三时,大约每周都要去木凉井挑水,把厨房一口很大的石水缸挑满。井水澄碧,青石井台也宽大,下面有个石板扣的方形浅水池,供附近人家浣洗。大跃进时校场坝建起丝织厂,也用木凉井的水。离木凉井不远有好几户人家做红苕粉卖,很出名,那地方叫“窝凼”。

锡壶井在西门城门外河边,去挑水的人要从一座木桥上过。上游不远有座高大的石拱桥,即“凤仪桥”,桥头有西门城门遗址。桥下杨柳岸边常有一群妇女洗衣。天气晴和,年轻女子挽起裤脚站在水里一边清淌衣物一边说笑,弄水嬉戏,捣衣声和笑声引起路人驻足观望。好热闹的男子汉,在水井打满水,挑到桥头有意歇下,见那些洗衣的妇女嬉笑戏水,便大声喝采:好啊,展劲整,整成水鸭子,到处扑!捣衣的听见了,站起身挥着捶衣棒大声回应:扑你个鬼,捶死你……

南门水井在古凤山麓,三面为一人多高的石坎,西面石坎上是龙王庙,靠水井有一排木栅栏,可以看见里面的神台,但没有龙王菩萨。水井朝南门城楼一面则是几步浅浅的石级,方便挑水人上下。青石砌的井台很宽大,四方形井池亦为青石所砌,每边足可供二、三人同时打水。井水深幽,映着天光云影,碧波荡漾,即使盛夏也觉凊凉,冬天水面则浮着薄薄的雾气。据说井底是条暗河,俗称龙洞,水源极为丰沛,所以叫龙井。井下有水流出,沿城壕如同小溪,流至东门城墙边,经下坝入北门河。附近爱干净的人,常沿溪打捞水中浮萍或杂物,小孩子们则在溪中玩水。有年五月,连日大雨,涨端阳水,南门水井漫出的水中有很多鱼,有人便去城墙边水沟里摸鱼。据说水很浑,摸到的鱼大的有尺把长。我们去时水已清亮,只捉到几条小鱼,高兴极了。有年大旱,仅井底有水,人们就塔个木梯下去舀水,挑水的人排队等候。城外田土干裂,水稻、苞谷等庄稼几乎枯萎,菜都买不到,大人们焦虑万分。城乡大众自发去南门水井边龙王庙烧香朝拜,然后一路唢呐锣鼓奏鸣着玩水龙。水龙是篾条扎的,不穿龙衣,从街上过,家家都把门前放着的一盆水用瓢舀起往龙身上泼,只穿短裤玩水龙的年轻精壮汉子就大声喊:雨来啰,雨来啰!淋得全身湿透。水龙过去后,孩子们就赤脚踩着地上的积水朝天上吼:天公公,落大雨,小小童儿来求雨,大的落在干田头,细的落在菜园子……过了两天,还真下了一场大雨,街上人都跑出来在雨中欢呼。后来县里组织居民在中山门外城墙边修了一口大塘蓄水,以备抗旱之用。大塘水深丈余,管理严格,很少有人敢去游泳。塘边靠南门坡下有一片水田。夏天的一个傍晚,突然乌云密布,狂风大作,满街尘土飞扬,行人皆仓皇躲避。县政府围墙边那棵高大的泡桐树,被狂风摧断很粗一桠枯枝。只听喳喳一声,那桠枝从天上掠过,飞往南门城外,幸好落在水塘边田坝上,没有伤着人。大风过后,暴雨又至,入夜方才停息,街上积水横流。第二天早上,附近人去城外捡了很多干柴,只是泡桐不肯燃。后来不知为何将水塘填了,在上面修了一些房屋,再后来就逐渐延伸为一条街了。

白沙井在北门城外,过一座木桥下到河边即是,青石砌的井台也很宽大。水井坎上有几户人家,其中一家是染坊,门前院子常晾着一些染过的布。木桥下不远有一座石拱桥,《州志》上名“文德桥”,连接北门城外一段石板路老街。桥头人家一面是吊脚楼,窗下即河,流往下坝。过桥去的斜坡也是石板小街,高的地方皆有几步石级,人称高坎子,我大舅家就在附近,1949年我们全家曾在他家过年。沿高坎子石级上去,不远处有座石牌坊,下坡的石级通往猫溪沟(《州志》上叫“浒溪沟”)。溪水清澈,溪上也有一座小石桥,桥头立着一块大石碑,碑刻为繁体字“聼訟猶人”。旁边还有一块碑,碑文记述修桥的经过,过桥去便是通往安场的老路。那是上中学后去游玩才看见的。修公路之前,城里人去安场,都是走老路。有一次我母亲去赶安场,一早出门,傍晚还不见回来,我和两个弟弟就从南门街上到北门城外,沿这条石板路老街至北门石碑坊等候。直到暮色苍茫,母亲背着东西从猫溪沟上来。

那时正安城里城外有不少庙宇,东门城墙边有万寿宫(江西会馆),城外有东岳庙(俗称东皇庙)。西门有雷祖庙、万天宫(四川会馆)、徐公祠。城外上坝有山奇寺,水丛庙。南门街上从县政府钟楼大门往南门城楼方向,依次是文庙、禹王宫(湖广会馆)、城隍庙、青帝庙、火神庙、武圣宫(又名关圣庙)、土地祠,皆有青砖所砌、高大坚固的风火墙,殿阁巍然,庭院肃穆,进门就是戏楼(或乐楼),楼下即进出通道,我们都进去过。每年过年前,只要听说火神庙在扎龙灯,我们就跑去看,几个篾匠在划篾条,三、五个师傅专心扎龙头龙身,见了我们也不理睬。

北门街上没有庙宇,《州志》载城外有土主庙、厉坛、神祗坛,但都不见,只在北门水井后面马桑坡下山丘上有座救济院,不知是不是庙宇改造的,一九五七年修建汽车站时把那一片全拆平了。同时为了通车,把四门正街路上的石板全撬掉了。

我们曾就读的凤仪小学,在南门街上,杨柳巷旁边,挨近文庙,古时为鸣凤书院,或称考棚。光绪三十一年废科举,改为学堂,民初改为县立两级小学。《州志》记载:鸣凤书院原叫古凤书院,始建于雍正十一年,乾隆五十二年重修,嘉庆十六年增设考棚,同治四年毁于贼,八年仍旧址新修。嘉庆二十八年,遵抚宪谕示,知州“即镌立道真先生木主,筮于八月既望考课之期,率领肆业生童,谨以神位送入鸣凤书院内供奉。自此边隅铉诵,昕夕观赡,不特后进咸知南域之宗,”可以想见那时官方和民间对尹珍先贤的崇敬。但我们上学后没有看见尹道真先生木主,只见学校前院旁边有座陈旧的楼阁,据说是魁星阁。围墙边有棵高耸入云的百年梧桐,树上有鸟巢,常见喜鹊飞来飞去。秋天,梧桐果实落满一地,形如很小的瓢儿,装着豆粒般的梧桐子,有人捡去吃,说是消食。上图画课的韩怀祖老师是遵义人,喜欢讲故事。他上课时在黑板上画一个简笔画,小鸡、小鸭、小鸟之类,让我们照着画,听他讲长坂坡、草船借箭、火烧赤壁等等。他曾用粉笔画一个大圆圈,中间一点,让我们猜是三国演义上的哪个人,猜准奖铅笔一支。我们猜了半天猜不着,他很着急,跺着脚说:咦,讲过的啊!过了一阵,他只好说:算了算了,我自己猜着了。典韦呀,曹操的大将!有一堂课他画了一只很好看的有翎羽的大鸟,叫我们照着画。他说这是凤,你们正安文风很盛,连小学都叫凤仪,校后有凤山,校内有梧桐,凤棲梧桐,有凤来仪,定然人材辈出。说的是你们,要发奋努力啊!我们上初中后,凤仪小学迁到东门外大街拐弯朝东门垭口那段街上,南街的校园做了法院,那棵古老的梧桐树依然挺拔苍翠,不知何年骤然消失。

东门城外的东岳庙,“创自前明,古名永兴庵,康熙六十一年改修为东岳庙,殿后为佛院,前殿两廊为十王殿,门内有老桂两株,轮囷盘郁,颇壮观瞻,因祈祷灵应,新建大门并乐楼一座”。我们上初中时,早已改造,前殿为礼堂,大院两厢为教室,楼上是住校生宿舍。后殿中间为会议室,两边是教导处、后勤处和两间教师住房,院子两廊也是教室。大门内即乐楼,已改为学生会办公室,楼下是进出大门的通道,整个环境仍可见其大庙规模。只是没有桂花树,厕所边倒有两棵高大的泡桐。我们上二年级时,操场边的田坝上修了一栋两层高的教学楼。操场后面的狮子山,也曾是正安一景(新八景),名“狮形拱峙”。《正安新志》载:“狮子山在城之东,山形如狮,朝拱州署,与飞凤对峙。满山青翠,片片翎毛,每逢霁月光风,玉润霞丽,山光竹影,狮舞凤仪,气象各各生动,实为钜观。山下为永兴庵,今为东岳行宫”。炎炎夏日,课外活动时我们去狮子山玩,没有那番景象,只坐在狮子口(洞穴)乘凉,远眺县城,凤山在望。清风徐来,指点山城各处,也很消遣。

西门街上的徐公祠,公私合营后成了理发社,我们每月去理一次发。斜对面有一家银匠铺,柜台里面有个小熔炉和风箱、台案,银匠师傅系着围腰,戴着眼镜,用一把小锤和各种錾凿工具做雕花首饰,银钏、银镯、银簪等,做工很精致。街上的万天宫,因为是公安局,我们没有进去过,但临街的大门虽然紧闭,石级尚存而高墙矗立,仍可想见其规模之大。万天宫旁边的西门老街,也是一段石板路,通向西门城门,但城门已经不在。大街外的城墙边成了灰堆堡,街上人家的垃圾都往那里倒。旁边是去西门水井的土路,有一道斜坡,挑水的人上下都互相让路。

南门街上很多人家门前都有杨柳树,春风起时,柳丝飘荡,远望一片绿烟。夏天绿荫遮门,街上人都在绿杨影里。有月亮的夜晩,大人们常坐在门前屋檐下乘凉,我们一群孩子则在月光下玩耍。一九五七年以前正安没有电,照明全用煤油桐油,机关单位用煤油灯,老百姓大都用桐油灯。街上没有街灯,小学又不上晚自习,月光从屋檐漫下来,街面一半在阴影里,一半在月光下,正好游戏。夜黑更深时候,街上一片静寂,有人打着葵花杆做的火把过路,会引起狗叫。若是熟人,就大声呵斥:眼睛瞎哪!狗也认人,不叫了。否则就追着叫,直到那人走远。

南门街上多为自食其力的平常人家,推豆花豆腐的、开饭铺兼栈房的、做油布油伞的,开茶馆、卖烟酒、织布、做秤、炸糖果子、卖泡粑、洗衣纳鞋、挑担背力的等等。街坊邻居和睦相处,从不吵架。谁家有红白喜事,大家都去帮忙。吃饭时常有人端着半碗饭到左邻右舍找菜吃,若是某家炒肉,闻到香味便去门口说,好香啊!主人家忙大声说,快进来吃呀!就真的进去了,真的吃了,一点不客气,都习惯了。有时为某事争执不下,双方就请有名望的长辈一起到徐家茶馆喝茶评理,说到最后,自觉开茶钱的一方就算认输,没有人去议论谁是谁非。有一次我们看见两个人拿着香烛进城隍庙,在大殿神台下跪了一阵,起身点燃香烛,出门来相视而笑。问大人他们在做什么?大人说,址皮,找城隍菩萨评理。其实城隍菩萨早就不在,不知到哪里去了。

那时我家住徐家茶馆隔壁,我有时去听大人一边喝盖碗茶一边摆龙门阵,款天嗑地吹牛,看打戳牌,打大贰,学到一些不成章法的知识。有关先贤尹珍的故事,护鹳、倒马坎、财门对子等,就是在茶馆听来的。有天傍晚,茶馆还没有其他人,徐大叔在擦马灯,我和他家幺女在茶桌边写作业。见一个四十来岁的陌生人,穿着灰布长衫,头包白帕,耳边翘起一角,走进茶馆找个位置坐下,大声说,幺师,来碗茶!幺师看了他一眼,忙把一个装好茶叶的茶碗放在他面前,从灶台上提来长嘴开壶掺上茶水,说,客官,请。那人不说话,把茶碗端起一会儿放下,坐直了嘘口气。徐大叔见了,坐到他旁边伸起大拇子抱拳,那人也如此还礼。他俩说了一阵悄悄话,那人把茶盖放在茶碗右边,徐大叔说稍等,进屋去拿出一个红布小包递给他。他接过去揣进衣袋,起身抱拳说, 大哥仁义,后会有期,匆匆走了。我和幺师很熟,问他那是 什么人。幺师摆摆手,小声道,等一下说。后来他告诉我,那是綦江来的袍哥,做生意的。你看他用右手拿起茶碗,左手三个指头伸直,靠在茶碗边,把茶盖夹起,先把茶碗放下,再把茶盖轻轻盖上,那是拜“公口”,三个指头三炷香。徐老板和他对了“切口” ,问他有什么要求。他把茶盖放在右边, 表示需要盘缠,请相助。徐老板就给了他一个红包,这都是袍哥的规矩,一举一动都有讲究。我问,徐大叔是袍哥吗? 幺师说,礼字号三爷,当家的。我又问,你呢?他笑笑说,我不行,智字号小老幺。 他还告诉我,除了跳神的端公、小偷、骗子、男扮女装的戏子、梭叶子和家风不正的,大多数男的都“ 嗨皮”,当“倥子”受气,有了事没得弟兄伙“扎起”。过去武圣宫香火很旺,每年农历五月十三单刀会,全城各堂口都要去拜关公,热闹得很。现在人民政府不兴这个了,说出去要惹祸啊!我问什么是倥子。他说就是不加入袍哥的人。我问什么是梭叶子。他说就是青楼女子。我又问什么是青楼女子?他笑笑,用指头戳一下我的额头说,懵虫,哪样都要问,还是不晓得的好 … … 我们还听老辈们讲嘉庆至道光年间,骆德松、郑光耀等先后率众抗粮,几代人与州、府、省、云贵总督打了二十九年官司,不屈不挠,惊动朝廷,皇帝御批酌减丁粮赋税的故事。你一句我一句,互相补充又互相纠正,最后说:得了啊,正安人理直气壮,天王老子都不怕,怕你州官府官、抚台制台!还好,那个“啊嗬”还可以,不算糊涂。有人问,哪个“啊嗬”?老辈子说,还有哪个,倒光啊,不是“啊嗬”吗?茶馆一片笑声。南门老街的李家茶馆晚上也是茶客满座,有个叫冉梦竹的艺人说淮书(评书),形容一个人头发梳得油光,说蚂爷子拄根拐棍爬上去都要滑下来,引得哄堂大笑。

南门老街比大街狭窄,人家户更为紧凑。光滑的石板路有些凹凸,雨天积水成凼,赤脚一踩水花四溅。炎夏则日光暴晒,石板有些烫脚。两边屋檐下多有阶沿和石级,门槛磨损,板壁陈旧,皆年深日久,更显沧桑。临街有茶馆、栈房、酒店、烧腊铺、裁缝铺等,还有一座祠堂改建的县机关食堂,常对外营业,有包子馒头、小炒蒸碗。张家的牛肉烧腊远近有名,从铺子门口过都闻到烧腊的香味。我曾去他家后院看杀牛,看见那头黄牛被捆倒放翻在地后流泪,就吓得连忙跑出来了……老街靠城墙一面的多数人家屋后有菜园或苞谷地,从小路可以去东门城墙边。挨迎东门城门洞有十来户人家,门前也是石板路,像一条小街。南门老街拐弯处是石朝门的曾百万家院子,右边小巷通米市,左边是老邮政局。前行过八、九户人家就是街口,斜对文庙,连接南门大街。我们上中学时,有七、八个同学家住南门老街,上学出门,一路喊起走,其中四、五个就是“群鹰会”的,后来全都挨了处分。关于“群鹰会”的始末,十年前我在《青青子衿》一文中有较为详细的叙述,发表在《山花》上,那是历史风云掠过黔北这座边远小城留下的痕迹。

北门老街也是曲尺型,格局和南门老街差不多,拐弯处有一小巷,通往城墙边的官坝,那里有江家祠堂,很气派。我们有几个同学住北门老街,也都和气。

北门街上的县烟酒糖公司门市部,曾是民国反帝爱国先驱闵肇鲁故居和正安简师校长闵仲谦家。闵肇鲁1915年赴日本明治大学攻读,被选为“东京留日同学会”会长,结识流寓日本的孙中山后,加入“同盟会”。同年,国内爆发反对“二十一条约”爱国热潮,他号召并带领部分留日学生回国,在上海创立自任主编的《救国日报》,成为上海宣传爱国革命的主阵地。“五四运动”时他撰文疾呼“惩国贼,争国权”,助力北京学生行动。1920年,孙中山在广州就任临时大总统,他调任总统府参议,出任“南方七省全权代表”,奔走各省招抚地方势力拥护革命,被黔军总司令王文华在重庆设“鸿门宴”杀害,年仅二十八岁。闵肇鲁是我的二外曾祖。闵仲谦是我二外祖,任简师校长期间主修《正安县志(稿)》。我家1948年底从贵阳迁居正安县城,在北门街上闵家院子住过一段时间。后园有几株腊梅和桃李,大表姐常带着我们在园里晒太阳玩耍。竹篱那面有人家晒酱的几口大瓦缸,散发出微甜的麦酱气味。

北门街背后的杨家花园,是郭超群先生故居,我们也曾去瞻仰。之前听说过郭先生的一些故事。郭先生是德高望重、远近有名的山水画家,抗日战争时期在县政府小礼堂举办个人画展,义卖捐款抗日。他曾白天打着灯笼进县政府,以抗议政治黑暗,轰动城乡。安场镇长陈某是地方豪强,胡作非为,百姓敢怒不敢言,县长也无可奈何。陈某四十大寿,请郭先生作画,郭先生画了一幅画给他。陈某很高兴,挂在中堂炫耀,有人看了忙叫他取下来。原来那幅画画的是一棵芭蕉,一只狗,一只鸡,一个太阳,引得众人大笑。我们敬佩郭先生,特意去杨家花园访问,只见瓦屋三间,雕花窗棂,已另有人家居住。院子也还清雅,但花木零落。主人说那些家具大都是原来的,烟榻书案被人搬走了,没有郭先生墨宝。城里有几个画家曾是郭先生的学生,对郭先生推崇备至,街坊上的老年人则几乎有口皆碑。有人说得更神,说郭先生那幅画被人说穿,陈某气得提起枪打马往县城赶,要杀郭先生。跑到桥溪河桥上,见一个人来报信,说郭先生在北门城门口等他。陈某顿时六神无主,跌下马来,差点跳河。

正安解放初期,南门城楼上住着一群叫花子,叫花头叫蒋大爷。街上人家办丧事,叫花子们就来举白幡,打望山钱,熏黄烟。过后主人家答谢,必请蒋大爷坐上席。蒋大爷很少露面,有时下街来,看样子很老,头发胡子都已花白,但面容安祥,穿着长衫,从容过路,见了人就抱拳。人说蒋大爷下来哪?他也不搭话,只是点头微笑。有时停下来逗我们,问乖不乖,读书没有?听我们说一年级、二年级,便伸出大拇指点几下,走了。我们上二年级时,叫花子都被遣散,不知蒋大爷去了何处,只有一个叫春生的留下来。春生比我们大几岁,后来在县政府打杂,当了通讯员,穿着干部衣服,虽然个子矮,但很象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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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怀念南门上人情的美好,邻里间的和谐,曾经想也许是因为街上庙宇多,文有孔圣,武有关公,儒家文化和宗教文化经久浸润,人们崇拜圣贤,敬畏神明,养成了仁义忠孝、谦和互助的习性。逢年过节,邻居互相送礼,端午送粽子,重阳送糍粑,大年初一送汤圆。都由穿着整洁、系着围腰的主妇出面,说是做得不好啊,尝一下咯!其实都是很用心的,各家做法差不多,但味道不一样。吃过后就互相夸奖,一个说,咦,你才会做,好吃得很哪!另一个就笑着回话,你说的啊,哪里比得上你,起码再学三年……如果听说谁家缺粮少米,就这家一碗那家半盒的送去。谁家有人生病便去探望,帮着请医生、找方子、熬药端水。靠城墙边一带的人家,屋后多有菜园,常把自家种的新鲜时令蔬菜拿去送邻居,你送我,我送你,两棵白菜、几个茄子、一把葱蒜,都是一番情意。

我们玩耍的地方常在禹王宫门前空地,寒暑假则在凤仪小学前面院子追逐,在楼上楼下走廊和教室藏猫,翻栏杆。那时城外山坡树林茂密,据说常有野兽出没。南门街上有人在二更后看见豺狗从杨柳巷跑出来,坐在巷子口张望,眼睛绿阴阴的。幸好是几个人一道,呼吼着追赶一阵,豺狗跑到凤山顶后面去了,那里有一大片树林。第二天早上,那人挨家挨户宣传,叮嘱家长晚上最好不要让娃儿出门,家长们就一致规定打二更必须回家。打更的罗大爷到时候见我们还在玩耍,就大声说,豺狗来啰!开头我们一听就吓得往家跑,后来不见动静,听他喊叫就笑他,说你就是豺狗!罗大爷装出很生气的样子,呵斥着把我们一个一个赶回家。还要告状:三孃,你家花狗想咬我!花狗就说,大爷,不是我,是潲瓢!花狗和潲瓢都是小名。我们一起玩耍,从不打架。若有僵持,大几岁的姐姐就说,大的让小的!谁也不敢不听,怕被开除。于是转身又笑闹着你推我搡,叫做“挤油渣”,男孩女孩一起挤,无所顾忌。到小学三、四年级还邀约起追来撵去,追到就抱着挠腋窝,笑成一团,大人也只说,还不懂事啊!并不制止。

那时正安城乡尚存不少古风民俗,南门街上人家极为重视过年过节,其他各街也一样。端午除了包粽子,还在门楣上或堂屋挂艾草和菖蒲,有的则将雄黄兑的酒洒在香龛下和屋角,大人喝一两口,往小孩子眉心抹一个圆点,说是避邪。孩子们手腕上系着五色丝线,都戴着随身饰物,男孩背上背个红布缝的香猴儿,里面装着一些中草药制成的香料;女孩胸前掛着用五彩丝线缠绕、有穗子的菱形或圆形香囊,也装有中草药香料。我们玩耍时,女孩们就比谁的香囊做得好,还叫我们贴近胸口闻,问香不香,好不好看?我们几个男孩很羡慕,问大人为什么叫我们背猴子,大人说,避邪。又问为什么姑娘不背?回答说,因为她们是姑娘。做油布油伞的唐二哥在旁边笑着说:不成道理。过来过来,听我说,那不是一般猴子,是弼马温、齐天大圣!我们更不懂,唐二哥就讲孙悟空大闹天宫,手持金箍棒打进南天门,玉皇大帝吓得连忙封他为弼马温,去管天马,因为猴子能避马瘟。孙悟空不依,又打上凌霄宝殿,玉皇大帝只好封他为齐天大圣,所以现在马房都要喂个猴子。我们很高兴。有个女孩问:猴子是公的还是母的?唐二哥说,姑娘家不准乱问!隔壁李大叔听见了,说:又不晓得了吗?孙猴子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端午节背香猴儿就是避邪,关孙悟空哪样事,尽是瞎扯!唐二哥就和他争论。李大叔家也做油布,空闲时常靸着鞋坐在门前凉椅上看《七侠五义》。他和对门唐二哥为武侠小说中的人物和故事情节经常斗嘴,互不相让。他是从书上看来的,唐二哥是听来的,他说唐二哥道听途说、东拉西扯,唐二哥说他书读呆了,记性错乱,互相挖苦。过后又离不得,一天不见就隔着街面喊,出来啊,紧倒在屋头整哪样?

唐二哥很好玩。他读过几年私塾,但他不喜欢读书。父亲死得早,他跟着母亲唐大娘做油布油伞卖,常系着一匹齐胸的长围腰,满是桐油渍,上街才脱下,洗手换衣服。空闲时他教我们立桩、打鹞子翻叉。大人说,教这些做哪样啊!他说,练胆子,说不定以后有用。但他不准女孩子学,说姑娘家要规矩。问什么规矩,他就说去问你妈。据说他曾去合麻溪赶场卖油布,和一些人赌钱,把卖油布的钱输光了,回家后对他母亲唐大娘扯谎,说他在路上遇到一个人,那人见他饿得心慌就请他吃饭。他看他家穷,茅草房都天穿地漏的,就把卖油布的钱给了他。唐大娘问那人叫什么名字?唐二哥说叫虎尔哈赤。唐大娘说,你做得对,只是这个名字有点怪。这个龙门阵传出来,一街的人都笑,原来“虎尔哈赤”是手最大的牌,通吃!没有人向唐大娘说穿,唐大娘也不追究。那时唐二哥还没有娶媳妇,爱逗我们玩。若是我们中有谁被其他街的人欺负,他会很生气,一摞袖子牵着被欺负的人去找对方陪理,不惜争吵,决不让步。

唐二哥是个孝子。凡是费力的事,他都不让唐大娘动手。做油布油伞是很细致的活路,尤其做油伞,工序繁多。唐二哥做粗活,里外忙碌,只准我们看,不准动手。唐大娘做细活,主要是做伞架。每逢场期,唐二哥穿着草鞋,用背篼背着油布油伞,去合麻溪或水車场卖,一早出门,傍晚回家。有时上街游荡,只要听见唐大娘喊,就连忙跑回去。抗美援朝宣传热火朝天,动员适龄青年参加志愿军。他对我们说,他想了几晚上,男子汉大丈夫,保家卫国立功劳,他决定参军!薛仁贵征东大败盖苏文,活捉高丽王,高丽就是朝鲜。他去打美国鬼子,顺便出国去朝鲜看看。但是唐大娘不同意,征兵的因为他是独子,不给他报名,他没有办法。

我五岁发蒙,在南门老街吴先生家堂屋读“望天书”,背《三字经》。唐二哥也在那里读私塾,他说他和我是同窗。有一天放学,刚出门就下大雨,他把衣服脱下来给我笼上,光着上身冒雨背起我就跑,一直送我到家。我考上中学后,他在十字口泡桐树下遇见我,对我说,兄弟,你有出息,好生读书……他后来的遭遇让人悲伤。1979年我写了一篇小说,题目叫《唐得胜之死》,发表时被删去一段。那段写唐得胜死后,街公所叫“五类分子”用一床破席把他裹了,抬到南门关山坡去埋,垒了一堆矮矮的黄土,插一块木牌,不准写名字。邻居老婆婆淌眼抹泪,街坊上有的人暗自叹息。小说题目也被改为《人世的烟尘》,原题通不过终审。1980年由《山花》推荐参加全省首届文学评奖,获三等奖,有评论说是“伤痕文学”。那时我在正安一中任教。有天晚上有两个大约五十来岁的乡下人带着一个小姑娘去我宿舍,那姑娘说她是唐得胜的女儿,请我为她父亲伸冤。我反复解释说那是小说,故事是编的,不要误会。他们连我倒的水也没有喝,沉默着坐了一阵才离开。我很欠疚,知道他们来一趟不容易,定然一再商量,报了很大希望,而我却无能为力,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过了几天,有人转告我说,请你小心点!我愤然道,我不怕威胁!后来就没有反应了。我还是不平,不久就开始写《唐得胜前传》,写了一半,因涉及唐克明攻城,且是重要情节,民间虽有各种说法,却找不到文字记载,我怕有失历史真实,就搁置了。待看见与唐克明有关的“黔北救国义勇军”资料,已是二十年后,时过境迁,原稿虽在,情绪却接不上,只好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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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十九观音会,城里人扶老携幼去石笋峰烧香,从南门坡上楼台坝往石笋峰,一路上烧香人络绎不绝。我们小时候跟着大人去,上中学后就几个同学一起去。石笋峰是正安八景之一,名“石笋凌霄”,《州志》载:“州治南行五里许,名石笋峰,高插天表,有龙头石横支丈余,欲从空飞去。楼台亭榭,点缀生姿,古木条枚,杂花争放,啼猿唳鹤,天籁共鸣。登斯峰也,洵乎一入蓬壶,群山皆俗”,我们看见的大致如此。只是林木更为蓊郁,石级甚是逼仄陡峭,迎面只能侧身而过。登上观音阁,再上龙头石,见香灰堆积,如瀑下泻。仰俯天地,云山千叠,深壑眩目,心都悬起来了!

中秋节吃月饼是不可少的。文庙旁边李家做饼子卖,还卖炒米糖和酥食之类,多数人家是去他家买月饼。太穷的就自已用苞谷面和红苕做成饼,一家人也吃得欢乐,图个团圆。月圆时清光普照,有的人家在屋后院子里点燃香烛拜月,把自家树上的梨子摘下来送邻居。有一年中秋晚上,母亲和我去一个孃孃家,见她家正在后院拜月,母亲也去拜,我就跟着跪下,被孃孃一把抓起来,笑着说,你不懂,男不拜月。中秋节还有个规矩是吃梨子只能吃全个,不准切开,叫做不分离(梨)。有年中秋,邻居的婆婆叫我们抱个南瓜去给一户人家送瓜,悄悄放在他家新媳妇的被子里,说是会得喜钱。我们照办了,主人家笑嘻嘻地给了我们几个月饼。回来问婆婆,送瓜做什么?婆婆说,新媳妇早生贵子。

重阳节打粑是普遍的事,民谚“重阳不打粑,娶个媳妇不管家”。有的人家还插茱萸,喝菊花酒,孩子也可以尝一点酒。我们尝过酒,吃着糍粑你呼我唤地去禹王宫后面草坪上斗草。经常是“杀将军”,把一种叫“将军”的草采来,坐在草坪上,将草挽成扣,两个人你穿我扣,使一下力,谁的“将军”断了就算输,挽好扣再较量。女孩们除了斗草还喜欢花,采来各种花比谁的好看,若发生争执,大姐姐也不像平时那样说大的让小的,而是很认真地反复比较,又叫我们男孩子去评判,最后才决定:少数服从多数。大人听说后说,很民主!大姐姐读到三年级就退学了,白天挑水做饭,打猪草卖,帮着她妈给人洗衣服,晚上才和我们玩。我上六年级时,她出嫁了,亲事是父母早就定下的。她出嫁后我们这群孩子就散伙了。

过年更隆重,一进腊月大人们就十分忙碌,买年货、舂碓推磨用糯米做汤园面、晾晒衣被等等。腊月二十四过小年,打扬尘祭灶神,然后杀年猪,用柏香桠枝熏腊肉香肠。三十晚上在天地君亲师位的香龛下摆好桌子,献饭,磕头。吃过年夜饭,一家人围着火盆摆龙门阵守岁,半夜交更时放鞭炮,全城鞭炮声此起彼伏,天不见亮就抢先去南门水井挑银水。正月初一穿新衣服吃汤圆,邻里间互相拜年。初二初三开始走人户、回娘家。正月十四晚上玩火龙,很多人家门前屋檐下亮起灯笼,满街红光熠熠。铿锵激越的锣鼓声中,两条五彩披鳞、威武雄壮的长龙舞动着从街上过,铁花飞溅,流光溢彩。玩火龙的都是赤膊露体的精壮汉子,头裹黄巾,腰扎红带,只穿一条短裤,在耀眼纷飞的铁花里跳跃着把一条彩龙舞得上下翻飞,左右挪腾,凌空俯地,活似真龙下界。各家老小都在门前观看,也是互相礼让,虽然人多,欢笑惊呼,却不很拥挤。大人只把孩子抓住,怕被铁花伤着。

有一年元宵节,北门城外的电厂还没有开始发电,城里没有电灯。县政府钟楼大门张灯结彩,两棵泡桐树上也挂着几盏大红灯笼。十字口玩龙灯,舞狮子,跳花灯,人如潮湧,很多大人小孩提着各种点亮的灯笼从四门汇集。夜空四处烟花绽放,星落如雨,欢声笑语溢满全城。大人紧紧牵着孩子的手,生怕走散。灯火阑珊时,一些人兴犹未尽,在泡桐树下吹箫弄笛,演唱竹琴(民间叫“打赤嗙嗙”),雅俗共赏,观众也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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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几年常有南川、涪陵等地来的戏班在城隍庙演川戏。晚饭后一听见街上锣鼓响,大人小孩就从家里出来看排街,有的还端着饭在吃。排街是演出前的造势,前面一人高举一块牌子,上写当晚演出的剧目,后面跟着乐队和身着戏服的演员,从城隍庙出来,锣鼓喧天地过南门街上到十字口走一圈,武生、花旦、须生、丑角各显其长。四城门的人奔走相告。傍晚时看戏的就自带凳子,争先恐后去城隍庙戏台前面院坝占位置,没有凳子的只好在旁边站着,或坐在大殿的石级上。入夜时分,戏台两边各掛出一盏亮煞煞的煤气灯,一阵闹台锣鼓响过,即开始正式演出。因为允许买了票的大人可带一个小孩,我们常跟着街上的熟人去看戏。多为折子戏,我们看过《三英战吕布》、《五台会兄》、《秋江》、《做文章》等,迷上了。读五年级时,有个同学仿制了几张戏票,我们趁人多,守门的来不及细看,就拿着票混进去。那晚有一出戏叫《比诗文》,三个书生同时上场,一个说,兄台,你我难得一聚,今日相逢,何不做诗为趣?得到同意后,一个提议,各选一个有生理缺陷的人为题,但不可直接道明其特点,只能用诗文形容。于是一个选麻子,一个选胖子,一个选癞子。选麻子唱道:“筛,天牌,烘笼盖,雨打沙台”。大家都说“好!”选胖子的说:“胖,吹胀,沙头和尚,河中水打捧。”大家也说“好!”,选癞子的唱:“十人打马上雪山,八人辛苦二人闲(说着踡起两个拇指,用其他手指往头上作抓痒状),大雪纷纷未见雨,面带愁容心喜欢。”看戏的人全都叫“好!”,全场哄然大笑。因为太有趣,看完戏出来,我们一路说笑,把戏文都记住了。县城有几个有名的川戏玩友,常被外来戏班邀请参加演出。西门有个叫江昆的,据说在省川剧团演《滚灯》,很出名,我们没有见过,只在城隍庙看过这折戏。一个叫皮金的赌徒,被妻子责罚,让他头上顶一盏点亮的油灯,在板凳上翻上翻下,做出各种高难度动作,灯不能熄灭。演员是个丑角,眼圈鼻梁画成粉白,两颊绯红,穿个大红肚兜,挤眉扯眼,张手勾脚,惊险而诙谐,看得人提心吊胆又忍不住笑。街上人家给老人办丧事,有的就请玩友们来打围鼓。大都是晚上,门前方桌上围着红布,放盏马灯,旁边坐着打击鼓、锣、钹、镲和拉胡琴吹唢呐的乐队。提统子的坐在中间位置,左手执拍板,右手一挥鼓签,哒哒哒敲起小鼓,一堂锣鼓便有板有眼响起来。玩友们大都能打会唱,围观者不少。我们也围着看热闹,听得倒懂不懂,只觉有趣。玩友们不计报酬,丧家只管一顿饭,打完请宵夜。

城隍庙原有两个和尚,一个叫彭和尚,一个叫常元,据说都武艺高强。彭和尚能够提一对练武用的石锁,从庭院一纵步跃上戏楼,着地无声。常元大雪天赤着上身,提两大箩百多斤重的谷子去猫溪沟韦家碾房碾米,冒着雪一路小跑,气也不喘。我没有见过常元,只听说他在正安县城第一次解放后当了神兵大队长,攻击解放军,后来解放军回师剿匪,将他在一座深山小庙里擒获,他正在打坐,没有反抗,后来被枪毙了。彭和尚没事。他医术高明,擅长儿科,不管天晴落雨都背个斗笠,穿着灰布直裰,足蹬草鞋去山上采药。他大约五十来岁,面目安祥,举止言谈都很从容,上街给人看病,从不收钱。他常到徐家茶馆喝茶,也和人聊天,但决不涉及时事,不说任何是非。有一次,几个喝茶的人摆常元的龙门阵,他挿言道,一蔸白菜三斤半,说完喝了一口茶,放了两个铜元在桌上,起身走了。喝茶的人全都莫名其妙。每当他上街,街上人见到他就喊彭师傅,他便双手合十。听说他会摸骨看相,有人请他,他都一概推辞。有一天他给我家隔壁的一个小孩看完病,出来见到我母亲和我,就说,二姐,你读简师的时候去打篮球,回到家见大哥冒火,就和他顶嘴,我看到的啊!我母亲笑了一下,没回答。彭和尚见我在旁边看他,就问,这是令郎吗?我母亲说,是我家老大。他就蹲下来摸我的脸和手,看了又看,站起身对我母亲说,这娃儿前路坎坷,终成气候,千万好自为之。此后我母亲常用这话告诫我,我没当回事。直到1958年6月,“群鹰会”的同学大都受到严厉处分,我也差点被开除学籍,才有所醒悟,逐渐变得小心谨慎。1953年秋天,彭和尚被公安局的人用手铐铐走了。从街上过,他神态自若,一街人都惊讶,从此不知其下落。

乡风民俗是地方历史文化的反映,是人们在特定地域和社会生活中长期形成的习惯、风俗、价值观念、道德标准及社会心理所形成的文化传统。正安民风纯朴而强悍,自有其生成的历史文化土壤。《续修正安州志》上说正安“地虽硗确,人颇朴诚……农民锄云耕雨,不惮胼胝,妇女则浴茧缫丝,共勤纺织。其逐末商贾,遊川湖权子母以起家者十之一二。至于婚嫁不言财利,丧祭称家有无,崇信义重廉耻,犹有古风”,又说正安“人心浑厚,风气宽柔,士乐诗书,民安耕织”。骆德松、郑光耀等率众抗粮的事迹,《州志》不载详情,只略记:“道光年间书役滥索益甚,以致民不堪命,士有愤心,履叩司叩抚,控督控京,虽批示严明,胥役舞弊愈出愈奇,迨二十七年阖州公议,请宪酌定章程,勒石镌碑以昭久远”,“郑光耀、彭朝钦、冉连升等於每分丁粮再恳减钱二文,准以三十三文定纳秋米。每分再恳减三文,以十二文定折等情续恳批准,镌碑永垂不异。道光二十八年三月二十三曰阖州公立”。前仆后继,历时二十九年的抗争,可见民风之坚韧顽强。我们就是在这种文化的浸润和滋养中长大,潜移默化,在人生旅途上随时代风云逐步建立起自己的精神家园并用心坚守,精神有归宿,心才不会流浪。

离南门城楼不远的武圣宫,俗称关帝庙,规模也很壮观。门前台阶宽大,临街一重石级,两边各有一座威武的石狮。对面城墙边是中山门,有一条土路直通文昌阁。武圣宫里面石级上大殿飞檐叠楼,两厢楼廊走马转角,庭院宽阔,十分威严肃穆。因为没有人住,景象显得有些阴森,我们进去都是三、五个人一起,不敢单独。虽然神台上关公已经不在,又禁止举办单刀会,但还是有人晚上悄悄去烧香,零星进出,不准我们跟着。1953年,武圣宫内部改造,大门边挂牌为正安县人民医院。

文昌阁在去小寨坝的两山之间垭口上,有粉墙环护,古树成荫。远望即可见重楼叠檐,巍然耸立。大门内庭院宽敞清雅,时有野鸟啼鸣,风铃摇响,声音清脆悦耳。每学年考试前几天,老师让同学们在教室复习功课,不甚约束。我们带上书出去游荡,说是去文昌阁“温书”,实际是顺着楼梯一层层爬上阁去看风景。清风丽日,城廓山野尽收眼底,令人心旷神怡,只觉天地广阔,尽可任凭驰骋,也是少年情怀。

文昌阁后因鞭炮厂有人舂火药引起燃烧,被大火焚毁,只剩里面左右两边厢房。之后改造成县机关幼儿园,后因县医院在大门外修建楼房,幼儿园搬走,文昌阁旧址成了城关中学教师宿舍。

我们常去南门城外凤山顶游玩,那里有座碉楼,里面有些谷草,爬上去几乎可以俯瞰整个县城,晚霞里无数参差的瓦檐鳞次栉比,炊烟缭绕,薄暮里一片安宁。据说1936年唐克明率众攻城,在凤山顶看见县长李培根在南门城墙上巡视,就一枪把他的脚打伤了,李培根连忙弃城而逃。凤山半坡有户人家,门前有两棵拐枣树,拐枣快成熟时我们从那里过,正仰起脸往树上看,主人家就拿着一根长竹竿出来,打落一些拐枣,说,各人去捡,还没有熟,有点涩啊!城隍庙后面有一片菜园,负责种菜和守护的是凤山顶下边一户人家。他家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常系着围腰,挑着竹篮子装的菜从杨柳巷出来,去菜市上卖。回去时也走杨柳巷,不从大街上过。隔三五天卖完菜回家,就在巷子口给她爹打一葫芦酒。卖酒的陈大娘夸她孝心好,又勤快又自诚。过了一年不见她卖菜,据说嫁到安场去了。我们曾路过她家,见她坐在门口纳鞋底,低着头不抬起脸来。

南门杨柳巷人家门前有条水沟,水从“半山灯池”那里的“龙洞”流下来。若是连日大雨,山水下扑,满沟浑水湍急,几乎漫进门槛 。水清后常有人在沟边浣衣 。那条水沟通往城墙边水洞,沟水流入城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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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县城四周山坡,除了林木葱茏,还有很多油桐树,山野平坝、田边地角,无处不在。每至暮春三月,清明谷雨前后,漫山遍野桐花竞相绽放,灿如云霞。春风十里,花飞似雪,也是一道独特的绚丽风景。正安盛产桐油,历史悠久。至民国时期,先父主政正安县时,大力倡导植桐,任务下达全县各乡镇联保,落实到每家每户,并带领县政府工作人员和部分保安警察、城里居民、学校师生,在东门外古家坡一带劳动三天,植桐两千多株。他还亲自下乡督查任务完成情况,远至土溪、旧城等地(那时尚未设立道真县),所到之处奖惩分明。解放后天地焕然一新,正安油桐生产更是兴旺,为全省之冠。大跃进时,新州区龙江大队派代表去北京出席全国社会主义建设先进单位表彰大会,领回一面国务院颁发的奖旗。县里在十字口召开庆祝大会,学校组织师生参加。我们看见过那面奖旗,上书“户有万株桐  幸福永无穷”,署名“周恩来”。后来那面奖旗曾挂在县政府小礼堂主席台正中墙上,一开会就格外醒目。每到桐花开时,我们星期天便去城外山坡桐林游玩。多年后有遵义朋友专程去正安看桐花美景,回来说大失所望,让人无言以对。

那些年秋冬交替的季节,早晨常大雾弥漫,全城为雾气笼罩。我们赶早上学,从南门街上经十字口往东门外去,街上静悄悄的,沿街人家多数还未开门,雾气中隐略见人影走动,多为挑菜进城的农民。中学门前扫把街上,卖早餐的两户人家铺门半开,灶火却已红亮。一家卖豆浆油条和油糍,一家卖红苕稀饭,店里桌凳摆放整洁,有人在吃早餐,想必比我们起得更早。而后县政府门口钟楼上的钟声,开始在大雾里回荡,报时也才七点。为了抢早,我们曾在雾气里等学校开门,等了好一阵不见动静,就用力拍着门大声喊,吴师傅!吴师傅!喊了半天,门终于开了,吴师傅披着衣服,睡眼惺忪地说,才几点啊,你们就来了!吴师傅是校工,主要负责敲钟和守大门。他让我们去他屋里补瞌睡,把闹钟拿给我们看,才六点过。

那时上初一,我写了一篇作文,参加全校作文比赛,得了一等奖。题目叫《正安》,其中就写了雾里上学的情景,大致如上所述。

《续正安州志》记载的正安八景,我们抄录后大都去实地考查过,“古凤仪城”、“平田土鼓”和“石笋凌霄”已如上述,其他各景续抄如下:

“半山灯池:在州治内凤举山之半 ,一池澄碧,如架上悬灯,涌清泉以为膏,映明月而作焰。上有亭祠台榭,古木奇花,鱼跃嘤鸣,残碑名笔,游人登眺,倾领无穷 ”。

“鹰关把隘:州治北路十里,名老鹰关,山似鹰扬,江水环麓,关雄径险,不敢俯瞻。一将挥戈,三军郤步,真要隘也。”

“大鱼明谭:州治东出十余里,有潭名孟通,放生塘也,因名大鱼。山青水碧,如翠屏之拥妆镜,锦帐之遮浴盘。半崖间镶有一潭澄碧四山青之句,似非仙笔不能”。

“赤岩面壁:州治东二十里,红岩百仞,无异赤城之霞,相传达摩曾面壁于此,而洞口桃花,仙踪宛在”。

“筛井拥珠:州治南二十里,有井,井源水窍细密如帘,泉水纷纷,咸沸上涌,颗颗成珠,当亦山脉秀气使然”。

这些自然风光及人文景观,虽多已不存,但从文字可以想见正安山川之险峻与灵秀,文风之妩媚和兴盛。

多年后我去看平遥及阆中古城,设想若是早将正安县城南门老街至南门城楼那一段保持原貌,修旧如旧,单是沿街的文庙、武圣宫等六、七座庙宇及鸣凤书院,就足以显示古城气象,展示正安历史文化厚重,源远流长!

我们曾相约在初中二年级暑假去新州瞻仰“务本堂”,寻访尹珍先师的遗迹,后因“群鹰会”事件而作罢。

《续修正安州志》载,咸丰十年,知州于钟岳撰《尹道真先生务本堂碑志》,从文献、地域、山川、风俗、文教影响等方面力辩正安为尹珍故里,驳郑珍“毋敛为都匀贵阳之间”论,斥其“欲以郦道元水经注前汉书注,寥寥数语,定西汉蛮夷中凿空之郡县四至,犹两小儿以炎凉辨初日远近”。又说“绥阳有讲堂之基,南川綦江以名贤入志,正安则祠墓在焉,州辖桥溪河多先生子孙,能道先生生卒月日,时岁奉祀。先生之教化于正安有独,先生之遗迹在近邻为较著,亦足以考郑公之乡破襄阳昌黎之谬矣”,在“赞”中则曰“汉之毋敛,为唐之珍……后儒好奇,以为都匀。引班证郦,文彩铺棻。是皆未化,挝鼓雷门。先生之道,靡世不存,先生之化,靡方不分”。以文论文,于钟岳决非等闲。于钟岳号伯英,奉天铁岭人,有德政碑。一个异地来正安主政者对尹珍先贤如此敬仰,正安人更应该自重!

我家原住南门街上凤仪小学对面,是租的安场达家房子,一座有风火墙的院落,大门上方悬挂着“贤良世第”匾额,斜对面是文庙。1949年12月下旬,正安和平解放。解放军进城那天,全城关门闭户,我家保姆杨婆婆把大门关好,用一块木枋将门杠抵得紧紧的。我们几弟兄和邻居的小伙伴正在天井追逐笑闹,外面有人拍着门喊“老乡,老乡!”喊了一阵,杨婆婆只好把门开了,我母亲也连忙出来。门口站着几个穿黄军装扎皮带打梆腿的解放军,笑着用北方话说了一会儿才走了。杨婆婆对我母亲说,还很讲理,不像国民党的兵!解放军正在对面小学门前架起行军锅做饭,母亲叫杨婆婆拿了一篮白菜萝卜去送给他们。到正月初十,土匪攻城,不久解放军撤退。土匪自称“九路军”,又叫神兵,司令部住城隍庙,盘据县城。土匪司令的小老婆死了,出丧那天前面高举引魂幡,跟着很多纸人纸马,抬着一座大灵屋,扎满白花的丧轿是八个人抬的。一路唢呐振响,黄烟弥漫,两边全是包孝帕背枪的土匪,街上人不敢议论。我们追着看,被杨婆婆赶回家。大约过了半年多,正安第二次解放,土匪仓皇逃窜。我们家空着的两间屋子住了十多个解放军,很客气。有个年纪不大的通讯员空闲时和我们玩,有一次他把皮球扔到天井,滚进排水沟的洞里去了。他急得爬着用竹竿拨了天才拨出来,被连长狠狠批评。过年的时候,他们包了饺子送我们,母亲和杨婆婆端了两大碗汤圆回赠,说什么他们也不接受。杨婆婆就把饺子还他们,他们才用碗装了一些汤圆吃了,连声道谢。过了不久他们走了,走之前把住的房间及堂屋、天井和大门内外打扫得很干净。街上的儿童团有几个人常去我家听留声机,我母亲放《木兰从军》电影插曲的唱片给他们听,其中一首歌词是:“月亮在哪里,月亮在哪厢?它照进我的房,它照上我的床,照着这破碎的战场,照着我可爱的家乡……”

1951年春天,我上凤仪小学一下,和梁县长的儿子梁发书同班且是邻座,很和得来。他让我去他家看他画的画,他家就住文庙。他画了很多画贴在墙上。他爸梁县长说,我家发书开画展,只请你一个人来参观啊!他问我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我说了后,他说我去过你家,你爸爸是起义的,在贵阳“革大”学习,他写信来了吗?我说写信来了,他要妈妈把所有的东西都交给人民政府。梁县长说,他学习结束就会安排工作。我还从你家借过一本书,《共产党宣言》。你爸爸是贵州起义的七个发起人之一,我们都知道。抗美援朝时,我母亲去找梁县长,说我幺舅想去当志愿军,梁县长问过情况,同意了。梁县长叫梁子庠,不久当了县委书记,大家都喊他梁政委,两年后调走了。我对他有些印象。1974年《贵州文艺》复刋,我发表的小说《清溪河上》,就是以他为原型,结合我听到的解放军在正安剿匪的故事写的。

1952年下旬,安场达家评为地主,县城的房子被没收,我母亲也被划为地主成分。杨婆婆不服,跑去问工作队的人:我家一无田土二无房产,凭哪样划成地主?工作队的说,你不是他家人,你是佣人,是贫民。她说,我不是佣人,我和他们是一家,家里的事都是我管!我母亲忙去把她劝走。不久我们家搬出达家院子,租禹王宫对面张家的房子住,与唐二哥是邻居。杨婆婆不愿离开,母亲劝了多次她才勉强同意,哭了一场。过了一年多,她和一个姓冉的木匠师傅结婚了。杨婆婆是纳雍人,那时四十五、六岁。她年轻时守寡,无儿无女,来我家八、九年,把我们三弟兄带大,既是保姆又是管家,买进拿出都由她作主,我母亲不大管事。1956年暑假,我母亲去普安看望我父亲,把我们交给杨婆婆。她做好饭,让冉师傅先吃,她一定要等我们到齐,洗了手,才和我们一起吃饭,谁去迟了就要被她清问。他常说我,你小时候过场多。睡午觉我守在床边,你弟弟们都睡着了,你虚起眼睛装睡,我问睡着没有,你说睡着了。我说睡着了还在说话?不给你饼干吃!有一次她说,我们住贵阳唐家花园的时候,院墙边有两棵毛桃,廖专员家小松比你大三岁,叫你和他摇桃树,把摇落在地上的桃子捡起来吃,被你爸爸看见了,打了手心,还记得吗?我说记得,打得很痛。她说,就是要打痛才记得住。你爸爸教育你们很严格,犯了错误就喊立正稍息,像他练兵一样……杨婆婆不怕事,只要街公所通知开会,她就去会上说我家评地主是冤枉。有人说,他家当过县长!她说,你只晓得当过县长,县长起义后帮助解放军做支前工作,解放云南,你晓得吗?那人问,你啷个晓得?杨婆婆顶撞说,梁政委说的,你去问他!人民政府讲政策,你们不讲政策!开会的人都默不作声。街坊上的人对我母亲说,你家的事只有杨婆婆敢说,她哪个都不怕,始终是见过大世面!母亲说,她有时脾气不好,请你们多原谅。有一天母亲开会回来,很忧虑,说杨婆婆又为评成分的事和街公所的人吵架了,我劝她她又不听,怎么办啊……镇里在凤仪小学办夜校,母亲每晚都去夜校上课,教妇女识字。时有邻居请她给外地亲人写信。有个年轻媳妇,我们叫她三嫂,她家给商号上背力。她结婚后不久,丈夫参加志愿军抗美援朝,过了一年给她来信,她不识字,就来我家请我母亲念信给她听,然后请她帮她写回信。我母亲写“亲爱的××”,问她可以吗?她问是什么意思?我母亲说,就是你很爱他。三嫂脸一红,低下头不说话。我母亲说,你不同意就不这样写。三嫂脸更红了,连忙摇头又连忙点头。我母亲笑一下,就照她说的意思写下去,特别说她在夜校学文化,已经认得一些字了,要三哥争取立功,最后念给她听。三嫂说,二孃,那句话还是羞人。我母亲笑道,那就羞死你。我在旁边写字听到了,见到三嫂就说,三嫂,羞死你!三嫂忙弯下腰小声说,不要给别人说啊……后来三哥在朝鲜战场上右腿受重伤截肢,复员安排到地区荣军疗养院,三嫂去服侍他。临行前她到我家屋里抱着我母亲哭了一会儿,两人紧挨着坐在床沿小声说话。我母亲说三嫂命苦……我们搬出来后,达家房子成了县盐业公司。有一天有个干部去我家,拿出一块银圆对我母亲说,这是他们把房间改造成盐巴仓库时在地板下捡到的,还给我母亲。我母亲说请你交给政府。那人看看屋里,小声说,连桌子都没得一张,留着用吧,我就说已经上交了。他把银圆放在灶台上走了。我母亲拿起银圆就出门,被门口的张二娘一把抓住,说,留倒嘛,我哪样都不说。你天天都是半夜起来推米豆腐,卖得到几个钱?我母亲没听,她把银圆交给街公所的人了。1956年6月,我家再次搬迁,住文庙斜对面孙家茶馆院子的公房,后门外是南门老街,直到1971年我父母被遣送农村。杨婆婆1969年去世,她没有子女,我母亲带着我们三弟兄送她上山,在她坟前磕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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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烟火燎尽千般惆怅。家住南门街上二十多年,我对南街深有感情,对这片乡土心怀眷恋。小时候贪玩好耍,很多人家我都进去过,认识不少街坊邻居。虽然早已成为过去,但一些印象深刻的生活情景及有趣的活泼人事,至今还能记得,回忆起来恍然如梦。少男少女的朴实感情,平常人家温馨曲折的生活趣味,我曾在前几年写的《月食》和《细柳》中有所描述,算是一种牵心动肠的表达,聊作小城故事,以寄乡愁。更早时候则有《白鹭》《落叶》《秋月》《浮云》《红尘》《香罗》等一系列短篇小说,都以旧时的正安县城为背景,人和事皆有原型,不全是向壁虚构。

离开正安已近四十年,工作时每年大约去三四次,每次停留一两天,多是早上下乡,晚上回县城,来去匆匆。后来就去得少了。2008年冬天,县里举行“中国民间文化艺术(小说)之乡”授牌庆典时,我应邀参加。晚上和几个老朋友在一家茶楼喝茶,走到街上,四顾茫然,连东南西北都找不到头。满街几无相识之人,偶然遇见,却也已两鬓白发,相互感叹。

沧桑巨变,历史风卷残云,红尘烟雨回眸既成过往。昔日的正安县城已不复存在,代之而起的是高楼林立、大街纵横、百业兴旺的繁荣景象,有凤来仪亦今非昔比,也是人间正道。

后记:当年抄录的《续修正安州志》片断,只隐约记得一、二,文中引述,是近日查阅清光绪三年刊本(清彭焯修,杨德明篡)所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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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邦定,笔名石定。苗族。祖籍重庆酉阳,生于贵州赫章。民革成员。1962年毕业于正安县第一中学。历任正安县双龙小学、新华农中、瑞溪中学、凤仪中学、正安一中教师,正安县文化局副局长,遵义地区作协主席、文联副主席、主席,地区行署副专员,遵义市副市长,市人大常委会副主任。全国第八、九届政协常委,第十届人大代表,民革中央委员,民革贵州省委副主委、遵义市委主委,贵州省作协副主席,省文联副主席。1974年开始发表作品。1984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小说集《公路从门前过》《天凉好个秋》《石定小说选》《石定中短篇小说选》等。作品获1983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全国少数民族第二、三、四届文学奖、贵州省政府文学奖。

转自:遵义文联做文艺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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