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街头南北走
讨个说法
太阳一掉进海里,夜色就降临了。夜色降临,男工宿舍楼的路灯次第绽开,一盏、二盏、三盏……。夜色一降临我就免费借到一件黑色的衣裳,遮住我大熊猫一样的眼睛和破旗一样的工衣。
昨天。我还能装模作样的拿着一本书或一份报纸在路灯下遛跶:书呢?是我给阿吉买的《佛山文艺》价钱不贵,却是一种非常划算的恋爱投资。报纸呢?我主要是看看彩票栏目上公布的中奖号码。买回一张彩票就是买回一分希望。人可以没得钱,但决不能没有希望。没有希望的日子,就像是炒菜不放油盐,清汤寡水的没有滋味。买彩票,中大奖,是我在广州遭遇了N多次跳槽,N多次失败后唯一活下去的精神信念。这信念虽说有点阿Q的味道,但也不失为一种暂时麻醉神经的精神鸦片。信念也需要投资,我买彩票就是一种以小搏大的信念投资。说不定那天,我一不小心就中个头等大奖?我不是每种彩票都买的铁杆彩民;却是个天天在数的忠实粉丝。我每天只买一次,每次只买一张,每张只买2元。再花五毛钱就能买一份48版的《羊城晚报》。我喜欢买报纸却最不喜欢看报纸上的新闻。我一看到报纸上那些狗咬人,人咬狗的无聊新闻就像看到红头苍蝇一样的不爽。况且,无聊的新闻铅字看多了还会引起视力下降,血铅中毒,很容易患上近视眼,软骨症等臭毛病。就像我那惨不忍睹的老乡周三高那样:文化不高,眼镜高(800度近视眼);身材不高,花心高(秃顶);工资不高,血压高。我买报只有两种想法:一是能方便我每天都关注彩票的中奖号码,二是能便宜地买回一大叠报纸用来拍拖(谈恋爱)时垫屁股,暖和防潮,防止感冒。虽然,我目前买了N多次彩票,没有中过一次小奖,但是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会揪住幸运女神的尾巴,让我美梦成真中个特等大奖。我经常拿着一本书或一份报纸在路灯下装模作样的读,其实就是在等待阿吉的来临。等待阿吉的小手来蒙住我的眼睛,让我猜猜她是谁?我通常情况下用不猜,只需用手中的报纸在她腋窝窝下轻轻挠一挠痒痒,她就举手投降成了我的俘虏。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这样的时刻是我们这些打工仔心目中唯一的心灵鸡汤。
今天。此时此刻。我却只能像一只受伤的蝙蝠躲在黑窟隆咚的芭蕉林里舔着自己黑窟隆咚的伤口。黑窟隆咚的夜色借给我一件黑色的衣裳,包裹着我浑身的伤痛,一脸的冤屈。黑窟隆咚的夜色也借给我一个黑窟隆咚的胆子。我对着黑窟隆咚的夜色狂叫:我是无辜的!我没有犯法!她凭什么叫我们下跪?他们凭什么打人?我要讨个说法!不讨说法,我宁愿去死。
我借着夜色的掩护找到了周三高在金城花园的宿舍楼。金城花园的门卫把我拦下后,我说出了周三高的电话号码。周三高接到电话后差不多捱了半小时才下楼来接我。周三高从上衣兜里掏出一棵软中华香烟装给门卫一后,一爪把我扯进了金城花园。
一路上,他埋怨着说,你这副大熊猫的样子也敢到我们这个重点保护单位来串门?我说,牙刷!啥子重点保护单位?我不是来串门的,我找你有正事。啥事?我说,你先拿一棵烟给我抽?周三高愣了我一眼,猛然醒悟:哦!刚才忘了装你的烟,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了!说完,他就从右边裤包里摸出一包希尔顿香烟,抽出一棵递给我。我说,我开不成洋荤,不抽雪茄型的希尔顿,我就要你上衣兜里的国产烟。周三高说,算你狗眼睛尖!这包软中华烟还是我上个星期天陪同我们台长吃饭时派发的工作烟。老实说,我都没舍得抽第二棵,算你狗眼睛毒!
周三高领着我上了十八层电梯后又七弯八拐的爬了四五层楼才把我领进他的新房子。他的新房两室一厅,还只是清水房。客厅里只有一张钢丝床,一只玻璃茶几,两个油漆桶。桶上垫着两本女友杂志。周三高气喘吁吁地指着油漆桶说,将就坐哈。我坐下后说,我口渴得很?周三高从茶几上抓起半瓶矿泉水递给我,说,咖啡壶烧坏了,只有这个。
我说,饿呢?
他说,还没开伙。
我说,下馆子?
他说,先说事。
我说,饿呢!说不出。
他伏下身子,从钢丝床下拖出一箱快食面,从里面拿出一包快食面递给我,说,这就是我的一日三餐。
我说,就吃这个?你还白领?
周三高说,白领也是打工仔,工字不出头,出头就不是工仔!
你先吃,我去冲个凉。
我接过快食面撕开一包,问,有开水吗?
他说,咖啡壶烧坏了。
我在床脚找到一瓶矿泉水后,就着快食面蹦嚓嚓的吃起来,声音特别恐怖,嘣嚓嘣嚓的有点毛嘎婆吃手指头的味道。
周三高冲凉出来,我的快食面已经吃完。
周三高刮了一眼茶几上的一堆佐料包,问,还饿吗?
我说,差点都算了。
周三高说,你一顿吃了我一天的口粮。
我说,我今天就吃了这一顿。
周三高说,现在可以说事了吗?
我说,你想听新闻摘要?还是详细报道?
周三高说,那要看有没有卖点?要是有卖点,当然就要听详细报道。
我说出来,你得帮我讨个说法?
周三高说,那当然。
半夜鸡叫
今天早晨九点钟左右,一辆白色的面包车猴急猴跳的飞奔在南郊的一条毛坏马路上。突然,一个紧急刹车,轰的一下子摆在了垃圾场。车门打开,弹出四个黑制服的保安。一个手持步话机的保安头从副驾坐位上下来,指挥着四个训练有素的黑保安翻开车屁股,从车屁股里拖出一个人来丢在地上。保安头一声收队, 面包车掉头就跑了。
周三高说,不用我猜,地上那个人,就是你。
我沉默。
周三高说,你不说就是默认。
周三高接着说,你偷了人家的东西?
我说,切!我那么贱吗?
周三高说,你光是贱,而且还有点淫。
我说,你不淫,敢嘛五年读三间大学,而且没一间大学能读毕业?最后一次居然敢把你老师的肚子搞大了,偷偷地玩起人间蒸法。人家顶着一个高压锅,千里迢迢的找上你家门来,你却来个橡棋里的老王不见面。要不是你爹妈少债,帮你顶雷,恐怕你那孩子都能上街打酱油了?
周三高说,哎,那时我真一条是快乐的油鱼棒,自由的光棍。
我说,你不光是一条尾巴大大的光棍,而且还是一条坏坏的光棍?
周三高听见我有点夸他的意思,就得意地说,我算不上尾巴大大的,只是在女人面前有点坏坏的。
我说,你不仅是坏,而且很无赖。
周三高说,我无赖?谁叫她们都那么贱,都喜欢贾宝玉呢?况且,无赖也是我的自由。
我说,好一个无赖的自由,我无语。
周三高说,广东人抓到偷二,就像杀过年猪一样的兴奋猖狂:先是一阵杀威棒捶你个半死,让你没得还手之力后,然后来一顿打扒老二的拳脚套餐;再然后,趁着你还剩下半口热气,拉到郊外的垃圾场,扔掉就跑。这不算是什么新闻?
我说,这都不算是新闻?那哪样子才算是新闻?
周三高说,譬如:你在大街上看见一只狗咬了一个人,这档子事不算是有卖点的新闻;但是,你在大街上看见一个人咬了一只狗,这就是新闻,而且是很有看点很有卖点的新闻。
我说,有看点有卖点的新闻居然是这种无聊新闻?
周三高说,你说得对。新闻就是在无聊的日子中诞生,在无聊的日子中成长,在无聊中的日子中慢慢死去,变成旧闻。
我说,偷东西的本事我可一样都没学过,我连最简单的偷单车都不会。上次我和阿吉一起去镇上看电影,买了一包憨包瓜子嗑着打发时间。吃完瓜子一丢瓜子壳壳就把车钥匙也一起丢了。我那辆单车的锁还是我把单车扛到修理铺,花十块钱请师傅打开的的呢。
周三高说,那你一定和打别人打架?
我说,打架?我这个风都吹得倒的椒盐排骨也敢和别人打架,那不是讨打吗?
周三高不耐烦地说,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到底为那样?
我说,迟到。
周三高说,这就稀奇了,我只听说迟到只扣工钱,扣奖金,还没听说迟到了要遭杀过年猪的话?
今天早晨,我迟到了。
周三高说,我晓得你迟到,你快说为什么迟到?
我说,周扒皮罢工了。
周三高说,你脑筋搭铁了,我罢那门子工哟?
我一拍脑门说,哎呀!我搞忘了你小时候的绰号就叫铁公鸡“周扒皮”。
周三高说,你还叫比铁公鸡还铁的“铁甲008”呢,!
我说,你不铁?小时候你就是出了名的铁公鸡,铁屁眼。我那回看到你在吃一砣牛肉烧腊,跟在你屁股后面讨要了老半天,你就撕了比头发还细的一丝牛肉烧腊给我,风一吹就飞上了天,你还叫我赔了你二十张烟盒纸。
周三高说,你才是一点都不铁?有一回,我出一角钱,你出胆子,咱俩合伙买的一棵大前门零烟,你一个人就抽得只剩下指甲过壳长的点烟屁股,才递给我过瘾,我连拿都没拿不住就掉地上了。你还好意思说“半节烟屁股——顶一个肥鸡母!”我呸。
我们两个都同时笑了起来,说:大哥不说二哥,两个都差不多!
我说,你别误会了,我说的周扒皮不是人,而是,一种闹钟。
周三高说,哦,我想起来了,你说的是那种像老电影《半夜鸡叫》上的那个周扒皮学鸡叫的那种电子闹钟。我也曾经买来用过,挺准时的。周三高说完就嘟着嘴巴学了起来:“喔——喔——喔——!天都亮了?还不起床!天都亮了?还不起床!喔——喔——喔——!”
我说,你学得比周扒皮还要像周扒皮。
周三高愣了我一眼说,接着刚才的说,关闹钟啥事?
今天早晨。一只麻雀飞到我的床前,在我的手上拉了一泡稀屎,把我惊醒。我一爪抓起周扒皮闹钟,凑到鼻子尖尖一看,我的妈妈耶,7点过15分了?我揪住周扒皮闹钟的耳朵,骂:你这该死的铁公鸡,你害死我了!周扒皮闹钟抗议地叫得更欢:“喔——喔——喔——!天都亮了?还不起床!天都亮了?还不起床!”我用力点了它的死穴,它才乖乖地闭上了嘴。我丢开周扒皮闹钟,躺回三层铁床上望着一尺高的天花板想:上个月领工资我比阿吉少了整整两佰元。晚上,阿吉二话不说就租摩托车到夜市,买回了这个叫周扒皮的电子闹钟。她说,你这回再迟到,我就休了你!我说,我向未来的老婆大人保证,我再迟到,我就自己吐泡口水淹死算了,用不着老婆大人你亲自动手写休书。阿吉拧着我的脸蛋说,你呀你呀,你真是三块钱买回来的猪头肉——就得个嘴嘴。
周三高说,原来火巴耳朵就是这样炼成的。
我说,火巴耳朵是尊重老婆的一种美德。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没想到名牌闹钟周扒皮也有睡着的时候?不过这也不能全怪周扒皮不称职,谁叫她阿吉抠钱去买地摊上那种1块两对的崴货电池,装到闹钟才上一个星期就开始流狗尿,这样的崴货电池能不误事吗?唉!反正已经迟到了,不如再躺5分钟?我抹了一把嘴角边的梦口水,又躺回到床上。我刚一躺在床板上就听见我身体里的骨头们集体欢呼着:再睡5分钟,再睡5分钟!我抓紧时间放松了每一块肌肉,放松了每一块骨头,我发出了一阵惬意的呻吟。我闭上眼睛,冷不丁的眼皮底下飞来阿吉白发魔女般的冷脸,指着我的鼻子骂:你以为你是谁呀?快起床,去扛你的大包,小心我休了你!我硬着头皮说,休就休,谁怕谁!阿吉“呜”的一声哭了起来:你这个笨不二,人家说休你只是骇你的,你就捡一个棒槌当了针(真)?你这没心肺的东西,我……。阿吉一边哭,一边数着篓篼子。我是“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女孩的泪珠儿大”的那种男人。我一看见她哭兮睐呆,趴兮龙呆的哭样,我就像根一百二十斤的老油条遇见了阿吉那碗哭兮奶呆的热豆浆,一下子就软了下来。
周三高说,女人的眼泪是最锋利的武器,这句话在恋爱季节是火巴耳朵的真理,绝对真理;所以,你就成了她眼泪水的俘虏——火巴耳朵,软骨头。
我只能无视全身204块骨头兄弟们的强烈抗议,7:30分起床。
周三高纠正着说,不对,人体应该是206块骨头。
我说,你是在骂我是假洋鬼子?
周三高说,《生理卫生》上说,成人通常都是206块骨头,你啷个说我在个骂你?你弱智啊?
我说,你才弱智。书上说成人有206块骨头是指“总体”而言,不是绝对的。人种之间存在着差异,中国人的骨头要比欧美人少2块。现在科学家发现:原来通常认为第5趾骨有3块骨头,而研究发现大多数中国人为2块,欧美人为3块。由于每只脚少1块骨头,中国大多数人只有204块骨头。你说我多2块骨,那不是骂我是假洋鬼子么?
周三高笑了下说,看来你还不是一个最优秀的弱智儿童,继续说你起床后发生的事。
我跳下一人多高的双层铁架床,推开水泥窗户。一团棉花糖似的晨雾扑进了我的喉咙,我张大嘴巴呑下一口,甜津津的还有点哽人。太阳懒汉一样的爬在围墙上冲我瞌睡眯兮的笑。两只热恋中的麻雀在晨曦中嘴对嘴的嬉戏,舞蹈,歌唱。我对着围墙上的那两只麻雀招呼一声:嗨!早上好!我的问好打扰了它们的歌唱,它们恨了我一眼,一前一后,双双飞走。我先尽力伸展了一个弯弓型的懒腰,接着做了一个海底捞月的健美动作,就把昨夜累散架的三十二块脊椎骨一块一块的重新组织起来,串联成一个昂首挺胸的海马。
尽管我迟到了,但我还是周武郑王的穿好工衣,戴好厂牌,昂首挺胸的走进了员工专用通道。我走过了三道门岗,居然没有看见一个保安来盘查厂牌?我纳闷:这些保安钻到哪里去了呢?是不是我看错了时间,起得太早了呢?不对,我刚才分明看见太阳都爬上了围墙。要是今天老板开恩,放天假,让大家耍哈,那才是安逸得甩!但愿今天是放假,要不然这个月的全勤奖又要泡汤了。光扣点奖金也还是小事一桩,要是被车间主任炒了鱿鱼,那就背粗了。进厂时交的伍佰块押金?每月从工资中扣出的合同费?还有介绍人的辛苦费?加起来就是几大仟?
周三高恨恨地说:钱钱钱,命相连?钱是绳索人是猪。老板们就是用金钱这根看不见的绳索,把工人牢牢地控制在工厂里,榨取工人们的劳动剩余价值。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理论我早就在中学课本中背诵过N多遍了,观念过时,说点有价值的。
吊起腊肉吃白饭
去年雪凝。我弟从县医院打来电话说冬月十六那天的雪太大,三尺厚的积雪把房子跨塌了半边。我爹去野猪坡上砍棵大树来撑房子,却把脚杆摔断了!哥,你快点回来拿主张?我说,你赶紧去邮局拍封电报来,我好到厂部请假回家。
因为雪凝,回家三天的行程我走了整整七天。好在我临走时想起了我爹那句老话:穷家富路,出门时要多揣几个钱在身上,以防万一。我在数好的四万五仟块钱的信封里又抽出了两张红太阳,加上我预留的三佰块钱就凑足五佰块钱的路费。我大西装的内包各揣一佰,两支鞋底里一边一佰。最后一佰我把它全部换成了零钱揣在裤包里做零花钱,以备路途上买点小东西,上个厕所什么的零用。现在的人鬼得很?你在车站屙泡尿他们都要多敲你伍角钱。牌牌上写的是上厕所收费伍角。可你递给他一块钱,他就找你一包纸巾。你还好意思再问他找你的钱不成?况且你较真问他要,他说,没零钱找?要不,你就到别处屙算了?
周三高说,人生有三急:一是赶考急,二是奔丧急,三就是入厕急。你都急到厕所了,你肯定不会和他计较伍角钱吗?这些人太祟了,真会急人之所难?
这次回家幸亏我根子厚(钱),多揣了两佰块钱在身上,路上一点都没挨饿。要不然像车上最后排那一家子人就遭孽了。大栋栋的两公婆加两砣儿子,两个大人身上就没揣几个饭钱。长途客车在贵遵高速公路上堵到第二天就没钱买盒饭吃了。两公婆你埋怨我埋怨你的吵,吵了半天想不起一点办法。只好按住肚皮,屁股对屁股的冷倦在客车上,哀声叹气的直骂天:
这该死的鬼天气?
那天才走回到家哟?……
那两公婆有两砣儿子。老大,七、八岁。老二,五、六岁。老二在车后面摇着他妈妈的腿“饿了!饿了!”的哭。老大忍不住饿就沿着车上的过道去翻捡别人吃剩的饭盒子。老大翻到驾驭员的座位下面捡到一个啃了半边的卤猪蹄,卤猪蹄上有一些没有刮干净的黑猪毛。老大饿急了,根本就不在乎没刮干净的黑猪毛,双手抱住猪蹄就啃。老二看见他哥哥有东西吃,追过去哭喊着:哥哥我要,哥哥我也要吃?老大说,等我先吃几嘴,就给你吃。老二等不及,就抢。老大一边啃一边躲,并把猪蹄举得高高的。老二一边哭一边抓。老二的手不够长,抢不到猪蹄就抱住老大的手臂使劲啃上了一口。老大尖叫一声:“妈!”老二又咬我,麻麻血都咬出来呢?……你再咬,我打死龟儿。“老子一哈才要打死你个大杂种,你把弟,逗得哭兮龙呆的!”他爹坐起来骂。老大拿着猪蹄,不敢大声的哭。老二没得东西吃就扯高嗓子哭。那一高一低的哭声,哭得我心里毛焦焦的难受。我走过去,把手中的一盒康师傅方便面递给老二,说,叔叔给你吃,别哭。老二收了声不哭了,却不敢接我手里的方便面,扭头望着车后面的爹妈。这时孩子他妈才说了一声:拿起嘛!快谢谢叔叔。老二这才接过方便面,叫了一声:谢谢叔叔。我摸了一下老二的头,问:你叫啷名字?老二说,我叫张州,今年六岁,我哥叫张广,今年八岁。我爸叫张大铁,我妈叫陈工芬。叔叔,我可以吃了吗?我说,当然可以。我说完就下车去了。
高速路上的车前前后后的堵得看不到尽头。这凌夹雪的鬼天气也望不到尽头。
天太冷,呆不住人。我又买了一合方便面赶紧跑上车来。老大和老二正在车后面,你一口,我一口的轮流喝着面汤。我埋头吃完一盒方便面,正擦着嘴。眼前飞过来一棵香烟,还是红双喜的,紧接着又飞过来一朵火苗,蓝幽幽的。张大铁一脸讨好的笑着:兄弟,来,烧杆屁烟?我用嘴皮叼住烟嘴说,别客气。张大铁说:我看你兄弟也是一个好人。我说,我是好人不敢当,坏人也不敢当。他推开车窗,骂:这狗日的天气,硬是把老子害苦了,害得老子是吊起腊肉吃白饭!现在是连白饭都捞不上嘴了?哎!这都怪我那死婆娘,走的时候我说多留几个路费钱在身上宽备窄用,她狗日的犟着把钱全部汇走了,还说把光胴胴钱揣在身上不安全?你看这堵车才二天就害得大人娃儿都挨饿。要是这天再堵上十天半月的,我们一家人都要饿死在这上不粘天,下不着地的车上了。我说,有啥事?就直说。他关上车窗,呵出一股浓浓的白汽后,搓着双手,说,兄弟,刚才那两个娃儿饿牢的样子你是看到的,我想跟你借点饭钱又怕你为难?我走的时候买了几条香烟准备回家给我老爹祝六十大寿用的,可现在是救命要紧。我想用两条,不,用三条红双喜烟跟你换一佰块钱,给娃儿们买点东西吃,你看行不?我说,我的钱也不多,让我想哈。我也小心地盘算着身上的钱还能支撑几天?盒饭三十块,康师傅方便面买到了二十五块一合,矿泉水五块一瓶,茶叶蛋也买到了三块一个。每天最少也得要六十块钱才够。我又打开手机上的天气预报一查,最少还有二天才放晴。我说,这样我先借一佰块钱给你,先给娃儿们买点东西吃住,烟你还是带回家孝敬老人家,钱等你到了家后取出来再还给我就行了。我家就住在武装部的后面门口有根大白果树。我就叫陈白果 。张大铁回头望了一眼他老婆,他老婆正冷倦在毛毯里冷得发抖。张大铁才小声的说,兄弟,你是个老实人,我不瞒你说这烟不是给我老爹买的,是给她爹买的。但我那婆娘是个认单不认双,逢进不逢出的人,我怕贰天我还你钱的时候她又抠兮兮的。等哈,你一定要把烟拿到,我现在去跟她说。果然,张大铁过去跟她婆娘说了老半天,才从她婆娘枕着的一个口袋里拿出了三条烟走过来和我交换。我说,这烟在广州也要卖五十块一条,我如果一佰块钱买你三条,你就太吃亏了?我一佰块钱只换你二条红双喜,大家两不吃亏?张大铁接过钱说,你这样义气,那我就只能说声道谢了。我说,做人不能做趁人之危的事,我今天撇了你的马脚,说不定明天你就会卡我的象眼,对不?何况,大家都是老乡噻?张大铁说:就是,就是。
周三高激动地说,老乡最爱整老乡,那两条烟是假烟,你肯定又上当了?
我说,你别老是用鸡屎分子自以为是的目光来怀疑一切?那烟不是假的,是真的。而且派上了大用场。为我节约了八仟块钱。我送给村长一条红双喜,他帮我要了一个黔北民居的建房指标,国家就补助我六仟块钱。第二条红双喜我送给支书,他帮我爹补办了一个农村合作医疗卡,我爹住院费就报销了两仟多块。你说,这样的当上得不?
周三高说,当然上得。不过你也别太高兴,这次你是狗戴帽儿撞到了一回,下次你就不一定有这么幸运啰?接着说下去。
我回到家里的第二天下午,村长就登门拜访。他先拿出乡里给我家受雪灾的一佰元慰问金,然后就开门见山的拿出黔北民居的建筑图纸对我说,你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你这次回来得正赶上了我们村发展黔北民居的好时候。按照镇里面的统一标准的建筑图纸修建黔北民居的每户补助6000仟元现金。另外我还争取到了免费的罗马柱来做院坝的栏杆。我问,按你们的图纸哪得要多少钱才修得起来?他说,自家的劳力不算工钱的话,大约四、五万就成。我惊了一跳,赶忙把图纸还给他,说,恐怕我修不起。一则是我没得那多钱,则是我爹的病还要花一大砣钱?村长笑了一下,说,你跟我还耍啥子花枪哟?你人还没到镇上我就从邮政所知道你寄了多少钱回来。现在是信息时代,这叫资源共享,你懂吗?目前我们镇上上下下的中心工作就是创建黔北民居示范村。任何单位和个人不支持镇里的中心工作,哪就让他一边凉快去!这可是正镇长说的话,不信你可以去找镇长对口。我说,你这是哪里的话哟,你老贤侄的话,不,不,你村长大人的话,我还敢不相信么?我是真的没有这大一笔钱。村长说,钱,不成问题,如果到时候差点还可以从信用社再贷嘛,这黔北民居的贷款是政府给我们贴利息呢!我说,你到时候可要说话算数哟?村长说,不男子都是汉子,不是汉子都是长把把的,我嘛官不大,但也是一村之长,最起码也是代表一级政府在跟你表态,啷个敢说话不算数呢?修房子这事就这么说定了,我们村里黔北民居的带头人非你莫属,非你莫属啊!我说,这次回家也没有提前准备,收到电报就往家赶,这是我在路上带回来的一条红双喜烟,小渺得很!村长接过烟说,你别客气,都是一家人。说完他就公文包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我,说,今后,有事,就打我的电话。村长说完就夹着烟走了。我送他出院子说,村长,房子修完我请你喝酒?
天上掉下来一个林妹妹
家里的黔北民居刚修完,钱就花光了。春节后回到珠江轧钢厂一打听,才知道因我修房子超了假期,厂里早就把我开除了。开除了就没活干,没活干,就得又重新找厂。
春节后找厂比叫花子找媳妇还难。
那天。听一个老乡说南山工业区锐进电子厂在招搬运工,我就踩车过去碰碰运气。从电子厂下来的第二道弯子有一段百米长的陡坡。我刚一上陡坡就看见一辆红色的单车飞机一样的向我俯冲下来。我一倒车把躲开了她的车笼头,她却像老鹰一样扑向我……。
等我清醒过来的时候只听见一外女孩在阴一声阳一声的哭泣,那调子就像是我们黔北的哭嫁歌。我抬头眯起眼睛一看,女孩遮住眼睛的手指间流出来的眼泪在她的脸上漫游。我说,幺妹,别哭,我还没死呢。那女孩说,我刚学骑单车,看见对面有车一来我就紧张,吓得闭上了眼睛。我笑了一下,说,幸亏你闭上了眼睛才撞上了我,要不然你已经在冲到下面的渔塘里,变成鱼摆摆了。那女孩见我是老乡,好说话,就破涕为笑地说,你刚才真的差点就吓死我了,你再看看单车摔坏了没有?我扶起单车一看,前轮成了一绞天津大麻花。我说,你看这单车都摔成了天津大麻花,只可惜这麻花不能吃?那女孩说,你这单车要多少钱才修得好?我赔。我看了一下她的单车,说,我那单车反正没得牌照,不用再花钱修了。不过,你得带我到前面不远的千里香云呑店去,我现在饿得肚皮都巴背脊骨了。她迟疑了五秒钟说,我骑车的技术不行,还是你带我吧?我说,那我试试看踩得动车不?我跳上自行车,吩咐她坐稳抓紧坐包,我一发力,单车就箭一样飞奔起来。我得意地吹起口哨:天上掉下来一个林妹妹……
阿吉充分发挥她女孩子得天独厚的攻关优势,软磨硬泡加眼泪的转了三个弯弯,才说动了电子厂的一个主管。那主管是个江西儿,最喜欢在贵州妹面前晃来晃去的显摆。阿吉在那个江西主管面前表哥前表哥后叫得糯糍糍的。第三天就把包装车间的一个搬运工给开了,把我硬塞进包装车间里当搬运工。阿吉说听他说那个被他开除的搬运工还是他的老乡呢?我说这叫老乡整老乡,整得你心慌!她说,那我费心费力的把你介绍进厂,也算老乡整老乡啰?我说,你当然不算。为哪样不算?我说,因为你是女。她说,女的又咱了?我说,同性相斥,异性相吸?她说,女老乡就相吸,那男老乡就该相整啰?我说,老乡是女的好。她说,不是女的好,是女的傻。我说,你看,男同胞见面都说我们是老相交,女同胞见面都说我们是老相好。她说,我可从来没听说过?我坏笑了一下说,你更没有听说过,老相好整老相好,越整越相好。阿吉猛然醒悟:你坏,你在整我?
今年八月。我弟哭兮兮的打来电话说他考上了黄河理工大学,第一学期光学费就是八仟块,一次性付清,还不包括生活费。我说,你考上大学是一件该高兴的事,你咱个就哭兮奶呆的像个哭兮龙?弟说,家里没钱?爹算过了,把家里的猪、牛、羊鸡全部卖完才串得起五仟块钱,还差三仟块钱没得着落?我说,乡里不是兴助学贷款读大学吗?弟说,乡信用社的人讲今年的贷款任务已经超标,没钱。我说,村长不是说过的,只要我们把修房子的任务完成了,读书差钱就去找他贷款吗?我去找了,他说信用社都贷不出钱来,我也没有办法,信用社又不是我家开的。哥,反正没钱?我不读书,干脆到广州来打工算了?我对着电话大声地骂:没出息的东西,读!我就是去卖血,卖肾,也要供你读出头。
阿吉不仅是脸嘴长得好,可心也特别好!她知道这事后急得直抹眼泪水。她马上就打电话告诉她家里不忙杀猪,把我们的婚期推迟了。那天 ,她把六仟块钱的私房钱全部取了出来,卡上只剩一元钱,再加上我的两仟块钱,凑足八仟块钱马上到邮局给我弟汇去。阿吉填写汇款单的手老是发抖,几次都将汇款单的金额写成了六仟。她第四次接过汇款单的时候对我说,你来写,我总写错。说完,就躲在我身后不出声。我办完汇款,看见也她望着墙上的日历画发呆,口中还在推算着什么日子似的?我说,搞定了,走,我们去吃煲仔饭?她说,你去吧,我不想吃,油腻腻的。我歪着头看着她的眼睛,红红的好像在哭?走过莲花山公园的门口,阿吉指着公园穿流不息的游人,说,里面人太多,我想清静的找个地方坐一会儿。走过公园的围墙就是莲花山医院。她突然问我,假如我今天拿不出钱来给你弟弟报名,你真的会去医院卖肾吗?我说,我会的。阿吉幽幽地说,我当年要是有你这样的哥哥,我可能已经教了两年的书了。我问,你考上过大学?阿吉不说,只是点了下头。我说,你傻瓜啊?考上了居然不去读,那可是一只金饭碗哪?阿吉说,没钱。我说,你爹妈不管吗?阿吉说,没钱,咱管?我说,你那两个哥哥呢?阿吉说,就因为我那两个的可怜哥哥,我才没能上大学。我大哥比我大八岁,二哥比我大六岁,都快满三十的人哪,还凑够结婚的彩礼钱。我妈捏着我的录取通知书,哭:女哪,不怪妈很心狠,只怪我们家太穷,穷户人家百事哀呀!你哪两个哥哥都是快三十的人哪还没有攒够结婚的彩礼钱。前几天媒人过来放话,说,你哥今年中秋节再不办婚事,人家女方家可等不起,要退婚呢!如果退了婚,你哥就只能是打一辈子的光棍,我们家就得断了香火把把了?女哪,我们家断了香火,你娘还有啥活头,不如一索吊死算了!……我不忍心再逼我娘,我当着她的面撕碎了录取通知书。
八月十六我哥把嫂嫂接过门,按老规矩我给她端茶去,她就要发个红包给我,我也要恭维她几句祝贺的话儿。她接过茶杯看了我一眼——白多黑少。我接过红包,也看了她一眼——黑多白少。第三天哥哥和嫂嫂到娘家回门,我就一脚刹到了广州来打工。
我的爱情就像无花果
从邮局出来,阿吉那双闪烁着母性光泽的眼睑里流露出一种无奈的波光。我牵着她的手冰凉冰凉的,好像她的手也在流泪。时不时的扯一下工衣的下摆,遮掩着她那小腹上凸起的小丘。我恍然大悟,那是我和她偷嘴时种下的一个小秘密。阿吉说,这小秘密肯定是个小燕子?我说,这小秘密肯定是一个成吉思汗?阿吉跟我打赌说,如果是女孩,就跟我姓,叫吉祥如意。我说,行!如果是男孩,就还得跟我姓陈,叫陈吉大汗,阿吉说,你拗口不拗口?陈吉大汗,还不如叫陈吉大雨,一个名字都取不起还想当爹?不如叫我一声师傅,我帮你取一个?我连叫三声师傅,她才破口为笑地说出一个名字来:陈吉思汗,你看行不?我说,妙极了!我高兴地牵着她的双手在马路上转好几个圈圈,再一抱把她抱起来一路狂奔。我一口气跑就足足跑了一个公交车的站牌,才把她放在候车椅上坐下等车。
一辆绿色的无人售票车从容不地开过不来。候车的人不算多,但仍有几个猴急猴跳的人一窝蜂的往车门口挤。我拉了一下阿吉的手,说我们回去?阿吉生根一样的站着,没动。又一辆无人售票车开过来下了一个人,见我们没动身上车,又从容不迫地开走,溶入那片熙熙攘攘的车流中,转眼即逝。阿吉说,我最近老是觉得头有点晕,陪我去一趟医院,好么。我说,行!但我首先声明,我最怕看医生,我只在候诊室等你,要得不?阿吉说,随便你。我又牵着她的手走进医院,帮她挂了妇产科的号。她等了三个人的轮次,就走进了妇产科。十分钟后阿吉出来,说:没事,一切正常。我说,吉人自有天相嘛。阿吉的眼睛盯着我转了一圈才说,我想吃无花果。我说,马上就到对面的生果店去给你卖。
我瞅准红灯的机会,一个箭步就跨过路栏,跑到生果店对老板娘说:这无花果多少钱一斤?老板娘伸出她那干腊肠一样的五根手指头,说,五门街 (五元钱)!我说:便宜的?老板娘把伸出五根手指头翻了一个面,显摆出她手指上的两颗大戒指说:捞仔——莫得平(便宜)!我伸出拳头,扬了扬说,十斤!
老板娘笑着脸从里面出来,给我称好十斤无花果用两个方便袋装好说,靓仔,呢的无花果生吃,清热解毒;给老婆煲汤呢,气血双补,更好!
我丢下一张伍拾元的青蛙皮在水果摊子上说,很好也不是最好。老板娘捡起摊子上的钱,对着天空照了一下水印,笑着说,靓仔,下次再来,我给你便宜的。我翻过路栏等红灯的时候,发现阿吉不在候车椅上。我等过红灯跑过马路的时候阿吉又转到了我的身后用双手蒙住我的眼睛说,让你猜猜我是谁?我搬开她的手问,你刚才跑哪里去了?她说,我没跑哪里去,刚才只打了一个电话。我开玩笑地说,老实交代,是不是又打给哪个老情人哪?阿吉,说,人家给家里打一个电话,就让你说东道西的,你烦不烦哪。我说,你不烦,你给家里打电话,干吗要避开我呢?而且,我还听到你在念一串卡号呢?阿吉一跺脚就生气地说,就你心多,疑心病。我说,我投降,我心多,你别生气好么,来,先尝一个无花果。阿吉一抬手打落了我手中的无花果,还有我一脸的殷情。
一辆无人售票车从容不迫地开了过来。阿吉一扭头上了车,丢下我一个人望着满地的无花果。车又开进公交车道溶入那片夕阳西照的车流里。
我单日上夜班,双日上白班。夜班,从晚上八点上到第二天早上七点,白班向反。我上班只是一个力气活,简单而且机械。我先从一楼的仓库领出原材料或半成品装上板车运到一楼的电梯房,一按电钮,送到六楼生产车间,再由仓管分发给各线的拉长生产。要下班时再装上回货运回成品库房入库。简单而机械的工作使我有更多的时间来作白日梦。昨夜我上夜班。下班后,冲个凉,吃完早餐,倒在床上,睡到下午。下午6点钟吃完晚餐,再走到厂门口的士多店,花二块伍角钱买包广州烟,再花伍角钱买一份《羊城晚报》,趿着一双人字鞋,一跶一跶的走到生活区的灯杆下等待阿吉的来临。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这样的时刻是我心中唯一的心灵鸡汤。今晚阿吉没来,我上班时没有一点心情,感到特别的累。天亮后下班后心情更糟糕,我倒在床上,周身的骨头就散了,累成一团乱麻——我在县城东站遇见了多年未曾走动的老表——羊高。几年不见,走在大街上我没敢叫他的名字。我不叫他,他却偏偏先叫出我的名字。羊高穿着一件大黑西装,里套着一件浅绿格子的衬衫把肚丘顶得老高老高的,就像衬衫里藏着掖着一只电炒锅。走起路来腰杆一抖一抖的有点咄咄逼人。我只好上前二步礼节性地握住他的手使劲地摇二下,再抖二下。末了,我问:你家伙在哪里发了财?腰杆都涨梱了,发得比吹年猪还快。他看着我不说话,只是傻的笑,笑声非常恐怖……嘿嘿,嘿嘿,哈哈哈哈!……我扭头就走。我一边走,一边想他的笑声,走了很远都没想明白。我回到家里,老母亲说:你跑哪儿去了,你看看,你媳妇阿吉生的一个怪胎。我接过老母亲递给我的婴儿一看:婴儿长相奇丑,正三角的头型,额头上长有一个肉角包,像一个小龙人。我也随口骂了一句:丑八怪!这时,老母亲发火了:这种怪物,还快点把它丢了,省却将来的麻烦。说完她就冲过来抢,我惊骇地抱起婴儿就飞跑。 老母亲在后面费气发力的追,老母亲一边跑一边骂:站住,别跑!后面跟着追的人张开双手,越跑越快。我却跑得越来越慢,眼看后面的人就要追上,我惊恐万状地大叫:我不干!我不干!后面跟着追的人群里,有老母亲 、大姐、二姐,大姐夫、大胡子姐夫,他们都哭喊着:冷静点,我们理解你的心情,快把孩子给我们。我坚决地说:我不干!我不干!他们都呼喊着,张牙舞爪地扑过来抢。我紧紧地抱住婴儿不放。这时一个美女(不是媳妇阿吉),抢过婴儿就往楼上跑。当大胡子姐夫追上楼时,木楼崩蹋了。婴儿和美女跌落下去。我扑进木楼,抱起我的孩子一看:一根木签插进婴儿的脸蛋。我痛哭着拔掉木签,按住伤口。我抱着婴儿就往医院跑,我一边跑一边用大西装的下摆来遮掩孩子裸露的身体。我急得痛哭零涕,大喊:救命了! 救命了! 我越是着急,越是跑不快。后面追的人越来越近,只隔一步之遥。他们此起彼伏地大声叫喊:快把孩子给我们,不要去医院。我听见他们恐怖的叫喊,跑得更快。这时,我怀抱中的婴儿突然睁开了眼睛说话了,她说:过几天,我给你投胎来报恩!我哭得更伤心。我把婴儿搂得更紧,跑得更快。我终于跑到医院门口。我刚停下,后面追的人全都转了上来,对着我大声的喊:你要听话,快把婴儿放下。我一边跑一边回头说:我要救她!我一定要救她!我不怕她丑,我不怕!你们不要再追我了。老母亲说:你只有一胎的机会。我说:她丑,以后,我还以申请第二胎,我求求你们了不要再追我了。我一下子就跑进了医院的住院部,大声地叫:医生,医生,快醒醒有急诊!……
“快醒醒!快醒醒!”室友张打铁说,你终于醒了,我刚才见你遭恶梦霉住了,我喊了你二十声才把你喊醒。我说,有啥急事?张打铁说,天大的事呢!我追问:啥事?他说,刚才吃中午饭时,厂里来了好多查暂住证的人。他们一来就把女工宿舍围了个水泄不通。十分钟不到就查出了十几个大肚皮女工,全部抓进一辆面包车拉走了!呵,还有阿吉也被他们抓走了!你快起来,去看看?我一翻身,跳了起来,说:这还有王法吗?我一边穿鞋,一边问张打铁:你晓得她们被抓到哪里去了?张打铁歪了一下脑壳,说:听说抓到镇计生办去了。我穿上波鞋,一口气向镇上跑去。
我跑到镇政府的门口向一个保安打听阿吉她们的下落。那保安一听我的口音,就知道我们是老乡。他圧低了声音说:老乡,你来晚了,她们全部都被拉到医院打胎去了。我一听,天都黑了。那保安赶紧摇醒我,说:老乡,老乡,你千万冷静,别做傻事!你也千万别说是我告诉你的哟!我回过神来,说:谢谢你,我会替你保密的。我回头又往医院跑。
我跑到医院门口就看到有很多保安在操场里维持秩序。我擦干脸上的汗水,装成病人,一歪一歪的走进医院。我假装到门诊挂了个号,拿着病历,绕过外科,来到妇产科门口耐心地等待。我刚坐下,一股刺鼻的来苏尔的气味直往鼻孔里窜。我浑身上下的毛孔全都关上了阀门,鼓起一层鸡皮疙瘩。我不晕针,也不晕血,只是晕来苏尔的气味。我妈说从我一生下地长到六岁,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和医院打交道。我六岁以前,我爸爸妈妈脸上从来没有过笑容,我脸上从来没有过笑容。我爸妈说,这孩子吃得,睡得,走得,就是经常喊肚子痛,一痛就痛得天翻地覆。这孩子到底得的是什么病?医生只是摊开手说,肚子痛有几百种原因,现在还查不出来,不能确诊,不敢乱说。每次我肚子痛得天翻地覆,爸妈轮流背着我跑到医院,交了钱,打一针,止住痛,又轮流把我背回来。我一发病,就看到爸爸妈妈额头上皱起的两个川字,就知道家里的家俱又要少一样。每次我肚子痛得天翻地覆我也不说话,我不说话,并不代表我不会说话。我三岁左右的时候我妈背着我经常到医院的挂号室交钱。我透过烧着钢条的小窗口,看到里面收钱的有两个女人,她们都穿着白大挂,成天在里面有说有笑的。她们一个人在收钱,另一个人在织毛衣。我五岁的时候,看到里面收钱的有两个女人还是穿着白大挂,还是在里面有说有笑的。只是一个人在织毛衣,另一个人也在织毛衣。好像她们不是在医院上班,而是在毛衣厂上班一样的。每次我妈妈愁眉苦脸的交钱给她们,她们从来都是冷冰冰的收钱,冷冰冰的撕票,不曾说过一声谢谢之类的话儿。我妈妈愁眉苦脸的交钱给她们后,她们也会拿一张单子给我妈。我妈每次拿回收费单子时总要说上一句:又来麻烦你们哪!回家的路上我妈经常都很羡慕地跟我说:多好看的毛线哪!二天你病好了,妈也买一斤来织,给你织套毛衣,保证比她们织得好看。我听得懂妈妈的话,但我无话可说。我满六岁的那天中午,我的肚子痛得特别厉害,家里一个从也没有。我痛死了,爸妈都还没下班。我双手按住肚子,痛得心慌的时候我就大声的骂天,骂地,骂祖宗,骂桌子,骂板凳,骂瓶瓶,骂罐罐……骂累了,就睡觉,睡着了就不晓得痛了。那天,我骂了十遍都睡不着,我就爬上桌子上去骂。我一爬上桌子的时候,看见了桌子上的两包驱虫糖。那是中午居委会发给小孩们打蛔虫的驱虫糖,每人一包。本来发的是三包,我的包我当时就吃了,剩下的两包是我两个姐姐的。我一想到我痛死了他们都不回来救我,我就恨她们,我就把她们的驱虫糖全部吃了。十分钟后,我的肚子就不痛了,只是胀得难受。我刚下桌子,就拉出一大堆蛔虫。后来我大姐扫地时一数,有八十几根。满六岁的那天,我突然开口说话了,我对我妈说的第一句完整的话就是:医院臭,浪费钱。我妈高兴得哭:儿哪,你今天算是给当妈的争了一口气。你奶奶说我前世不孝爹和娘,这世才遭报应,生了你这个一个哑巴儿。我的儿哪,你不是哑巴,这回妈的心就落到蜜罐里去了。我满过六岁后,每天上学时路过医院时我都把嘴和鼻子捂得严严实实的,仿佛医院那来苏尔的气味能透过衣服钻进我的肚子里去了。我飞一样的跑过后,回头再呸呸呸地吐上三泡口水才能把苏尔的气味从我的身体里赶跑……
“烂婆娘——断子绝孙——的烂婆娘!你敢告老娘的状!”一阵竭里斯底的嚎叫把我从赭色的往事中拉回现实中来。我看到一个包装车间的女工正披头散发的挣扎着抓住1号手术室的玻璃门拉手不肯愿进去做人流。两个保安一人搬开一支手把她拖进了手术室。手术室里传来她恐怖的嚎叫:是哪个勾子嘴告老娘的状,老娘做鬼也不放过她!……
那恐怖的嚎叫声伴着空调的冷气从有机片门帘的缝隙扑出来,冷得我牙齿打颤,只想撒尿。我走进冼手间站在便槽前站了十分钟才憋出几滴尿来。我从冼手间出来就看见了阿吉。她很镇静拿着一张单子不哭不闹从容地走进了2号手术室。我愤怒地冲过去,却被门口的保安档住。我把脸贴在玻璃门上贴成一只壁虎,我大声的喊:阿吉,你千万别做傻事?我的呐喊声穿透了厚厚的玻璃门,跟随着阿吉的脚步走上了手术台。阿吉失神地躺在手术台,手中的单子像一只断线的风筝,飘落在地上,阿吉黑多白少的眼睛无奈地迸射出一种死亡的散光。一条嗡嗡怪叫的机械手像蟒蛇一样吐着血信子向阿吉的鸟巢扑去。嗜血成性的蟒蛇咆哮着凿进了我儿子生命的摇篮,进行着一场极不对称的绞杀。我是乎听见了我的儿子——陈吉思汗在呐喊:爸爸!——救我!——救救我!……儿子孤独无助的在他母亲的鸟巢里可怜地挣扎,愤怒的呐喊:你们好狠心呐——!一个血肉玲珑的生命个体就这样被绞杀。绞杀的不仅只是我的陈吉思汗,还有我的未来。
听到这里周三高的喉节有力地收缩了一下嘴里发出“咕噜”的一声闷响,眼里却哽出一道泪光。他为了掩盖他的失态,摘下眼镜,哈出一口怒气喷在镜片上,撩起睡袍的衣角,在镜片上来回的拭擦。他从新戴上眼镜后,喃喃地念叨:青竹蛇儿口,马蜂尾上针,两般由是可,最毒妇人心。
我回过神来说,阿吉的心是有点毒,她那样子做也是事出有因呐。
周三高说,事出有因?那你说说看。
我说,从发生那事以后,我一个星期没去找阿吉。后来,我忍不住又去找到她。我问她,那天的事如何解释?她说,没心情跟我说。我问,你为什么这样做?阿吉说,还不是为了你!我反问她,为我?我听不懂。阿吉掐了我一爪,说:你弟的大学不读了?我说,当然要读,这事我答应过他,就是我卖血卖肾也要供给他读完大学。阿吉说,那读书不要钱呐?我说,当然要钱。阿吉说,哪你有钱吗?我说,没得。阿吉说,没得钱,他的书还读得下去吗?我说,我会慢慢想办法的。阿吉说,你的办法不就是卖血卖肾吗?我说,卖血卖肾咱呐?又不犯法。阿吉说,你这个笨不二,你去卖血卖肾搞跨了身体,我和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谁来养活?我说,这事,我到还没仔细想过。不过,我有工资啊?阿吉说,你那点没有尊严的工资能顶个屁用?孩子一个月的奶粉钱都不够?我说,哪我们现在可以先不要孩子,这二年省着点用就能供给弟读完大学。阿吉说,不要孩子,你说得轻巧,你知道去医院做人流要花多少钱不?我说,不知道。阿吉伸出手掌,在我面前摇晃着说,要伍仟块!我说,干麻那贵,那不是抢人吗?你呀你,真是一个笨不二,那天我去医院问过,光是住院费就伍仟,还不包括营养费用。我当时一听就傻了眼,只知道哭。我的哭声引来了一个护士老乡的同情。她跟我到冼手间,悄悄告诉我一个密方:你可以悄悄的用公共电话给计生办打个举报电话,举报属实后,还有奖金。事成后奖金你我们平分,你还可以省去伍仟块钱的打胎费。不过这事有点损,得你自己拿主意,电话还得由你打,帐号就留我的帐号,不然就穿帮了。说完,她就留了一个帐号给我。事前,她怕我不同意,就没敢告诉我。
周三高听到这里,忿忿地说: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但精彩的后面是更多的很无奈。
我说,我的爱情就像无花果。
金跑银跪
周三高有点伤感地说,看不出你瘦嘛瘦,枪法还挺神的,一枪就让阿吉中彩了。
我说要论枪法你可不是我的对手。我小时候打“金跑银跪” 的游戏就是出了名的神枪手。你还记得那次我们俩个在武装部门口打“金跪银跪”的游戏吗?
周三高说,记不得了。
我说,我可是把差点就把你老爸的军帽都赢过来了。
周三高说,你还好意思显摆,那次你那条小命都差点搬家了?
我说,那回你们边是五个人,我们边也是五个人,可我们这边那四个人的枪法都一样狗屎,我们边等于只有我一个人和你们五个拼。我的机会只有一次?我一声大喊:金跪?银跪?那个跪?那四个小屁娃齐大声喊:我们只要周眼镜跪。我一砖头投去正好砸在你的皇帝位子,把你打倒了。我们两边连打三盘,你连输三盘。你还不服气,后来和我挑。单挑就得下赌注。你输了就是一颗子弹壳,我输了就是一颗玻璃珠子。结果是我把你的五个子弹壳都赢了过来,你连我的玻璃珠子都没得摸一下。你耍赖,就哭兮奶呆的要我还你的子弹壳?你想,这愿赌服输,我当然不会退箍给你。
我不还给你,你就坐在地上扯大嗓门的干吼辣叫的哭。
不一会儿。你老爸红光满面,酒步飘飘地飘到你身边,冲着你发号司令:起立——稍息——立——正!你不起立。他就拧着你的耳朵把你扯起立,骂:快给老子说清楚?为那样哭?周三高见他老爸又喝高了,就大着胆子来了一个恶人先告状:爸!李白果赢了我的子弹壳。他老爸说,不许哭,赢得起,就要输得起,走,跟老子回家去,咱们接着喝。周三高说,我不,他还没有还我子弹壳。我态度坚决说,我赢的,当钱买的。他老爸就问:你做那样赢的?我说,打金跪银跪。他老爸看二十步远有几块红砖竖在一棵大泡桐树下,按照中国象棋上老将、仕、象的位置一字排着。他就对你说,你跟老子站好,看老子打给你来看?说完他就拣起地上的砖头,像投榴弹一样就投去。只听见“叭”的一声,我那皇帝的老将,被他打倒在地上。他说,这回你该还他呢噻?我说,不作数。你是大人家家的,我是娃儿家家的,不公平!要来的话,你就还退远十步,你赢了, 我就还你的子弹壳?如果你输了,就把你的帽儿送给我?
你爸捋起袖子说,你别说退十步就是再退五十步,老子也打得赢你。
我说,来就来,当比刚才没有赢?
周三高那边的几个小屁孩屁颠屁颠的跑过去竖好了红砖,跑回来站在你爸身边呐喊着:加油,加油!加油!……。
你爸说,娃儿些,站远点,让老子打给你们看看。你爸拣起砖头后退了十步,用力一投,只听见“叭!”的一声,我的皇帝牌子摇晃了几下,没有倒下。孩子一片尖叫:哇噻!
我拣起地上的砖头瞄准你爸的皇帝牌位,可我的眼里却满是你爸那顶军帽的影子,大声地喊:舍得一身刮,敢把皇帝拉下马!一帮小屁娃齐大声喊:舍得一身刮,敢把皇帝拉下马!我使出吃奶的劲把砖头砸出去:那砖头在空中飞出一道漂亮的弧线准确地砸在你爸的皇帝牌位上,只听见 “叭!”的一声你爸的皇帝牌位断成两半节,断的那半节砖头飞向更高的地方,“哗啦”一声巨响地上多了一遍的金光,米粑大爷家的玻璃碎了一地。
周三高幸灾乐祸地说,你闯祸了,还差点丢了小命。米粑大爷跑来一把揪住你的衣领,把你拧小鸡一样的拧到你家里,叫你老爸赔钱。
你老爸红脸关公似的赔了小心,回屋就黑脸包公样的操起扁担执家法。
你老爸一声霹雳:跪下!
你犟着头皮说,我不跪,我没有输。
你老爸举起扁担就骂:我打死你这个不还债的烂赌二!你老爸一扁担就把你打得哇哇大叫。你像一只打晕头的兔子东躲西藏的满屋跑,最后,一头钻进床下面躲着不敢出来。你老爸骂:再不出来,老子几扁担打死你?
你这个小屁眼还大言不惭的说:我没有输,我不跪。
你老爸有扁担指着床脚骂:再不出来,老子几扁担打死你?
你狡辨地说:我没有输,我不跪,你把我打死,你也要坐班房。
你爸气得吹胡子瞪眼睛的破口大骂:坐班房就坐班房,老子今天就先打死你个烂赌二再说。骂完,你爸操着扁担在床面前左一棒右一棒的往床下面捅,你在床下面用他的酒坛子左一下右一下的遮挡扁担的进攻。
你心一横,就抓起床脚脚的一瓶敌敌畏,说, 你再打,我就吃敌敌畏,死给你看?
可你老爸比你还要横,骂:你小狗日的,舍得一条狗命死,老子就舍得一个菀篼埋!老子今天就大指拇赌你,幺脚趾拇量你,你吃,你吃给老子看?
就在你拧开瓶盖要喝的时候,你老妈从坡上回来,拖过住你爸的扁担,骂:你这两个前世的冤家,这世的对头,有话就不能好好的说,硬要搞个牛死犁箍断才安逸不是?
周三高说你这个小屁眼,一看到老妈来给你救驾了,你喵的一声哇哇大哭起来。
你爸说,放手。
你妈说,不放。
你爸说,你再不放手,等哈我一起打。
你妈丢下扁担,挡在你爸面前,说,你吃错药了,你这个昏君!你打,你打呀?你把我也打死算了,免得胀你的眼睛,耽误你去坐班房,吃公家饭。
你妈说完就蹲下身体一把拖过你手中的敌敌畏,把你从床脚揪出来,拣起门背后的扫把在你的屁股上打了几扫把。你妈一边打你的屁股一边冲米粑大爷的背影,骂:你这个砍脑壳的——遭刀儿!一天无事找事做,尽给老娘找麻烦,你有本事打赢周三他爸,你就没本事叫周三他爸爸赔玻璃钱?走,跟老娘一起去找周三和周部长,大家三家对六面的把话说清楚,是那个的砖头子打烂的玻璃,就该那个人赔。打烂一块烂玻璃,虽然赔不几个钱,但是尿包不大,气胀人!
米粑大爷听你妈的口气也不是一个饶人,就红着一张脸说:我也不是安心来告状的,我只是告诉你们大人一声,娃儿家,不能捡起砖头乱砸,砸坏一块玻璃是小事,要是砸到人的话,那就招口舌是非了。娃儿小,你们也不要再打给我看了,教育娃儿还是要用说服教育的方式,慢慢的教育才行。
我妈说,我也是个非常讲道理的人,几个娃儿裹在一起,胆子就大得很,再说我刚才听他们一起的娃儿说,打烂你玻璃的砖头子是周三的红砖头子,还不是我家白果的青砖头子,既是要赔,也该两家人打伙赔,一家赔一半,这才算公平合理不是?走,给老娘去找他们说清楚。
米粑大爷一听这话就晓得你妈是想把责任推御到我爸的脑壳上。他叹了一口气,说,算了算了,人家周部长是有枪阶级,我这个脱帽的四类分子谁都惹不起!一块玻璃也管不了几个钱,你就别再去找周部长说多话了,我自己买块玻璃来换上就是了。
你妈一听,说,这怎么好意思呢,要不你把我们家大立柜上的那块镜子下去,凑合着先用住,等二天我们有钱了再给你买一块新玻璃换上。
米粑大爷说,算了算了,不用麻烦了,我得赶快回去,要不我的锅儿烧坏了,就背粗了。米粑大爷说完就灰溜溜地一路小跑回去。
你爸丢下扁担,骂:唉!老子今天就暂时饶你这小狗杂种一回。
周三高接着又说,要不是你妈回来得及时,你这条小命就没了。
我骂,丢你老豆!我当时遭我老爸打痛了,才拿出敌敌畏瓶瓶吓唬吓唬我老爸罢了。要是我当时真的喝了那瓶敌敌畏,今天就不能座在这里和你吹干牛B了?只有你这种傻B才会吃敌敌畏!
周三高摘下他那副方型眼镜,哈了口气在镜片上,抽出他那窝绒毛睡袍的腰带在镜片上来回揩擦了三遍后又把眼镜重新带上说,干牛B呢你就不要吹远了,接着说你今天的事。
一怒为红颜
厂里最近来了一批欧洲定单,从10号起就把两班倒改成了三班倒。包装车间的深夜班从下午四点一直上到第二天早上七点半。我们搬运工是力气活,只能一天上白班,一天上夜班。今天又轮到我上白班,我必须在早上七点半以前打卡。我跑到打卡机前的时候刚好八点钟,已经迟到了半小时。迟到半个小时,今天又是白干了。不过白干总比不干记旷工好得多,旷工一天扣三天工资,全月的A,B,C奖金一分不得的话,少说也要损失几张红太阳。
周三高说,“旷工一天扣三天工资”我们台里也是这样规定的,只是从来没有认真执行过。
我说,你吃的是社会主义的皇粮,上的是早九晚五的行政班,论身份至少是一名国家公务员;可我吃的是资本家的黑心饭,上的是白加黑、五加二的计件班,论身份只是三资企业的一名包身工。你说我们有得比吗?
周三高说,是啊,人比人气死人!
我说,这还不算啥?气死人的还在后头呢。
周三高说,那里接着说说看。
我说,我从打卡机那儿走过后,满脑子都是迟到后被扣掉的红太阳。我走到六楼的车间门口“呯!”的一声撞在门口的一堆纸箱上。我正准备说声对不起的时候看到一幅中世纪的油画:
一束猩红色的晨光从车间里的换气窗口折射下来形成一束圆柱形的舞台追光。猩红色的追光笼罩着一个珠光宝器徐娘半老的女人。她那一套白色秋裙上衣的胸前刺绣着一面韩国太极图。一段下水管粗的脖子上挂着一串白金项链,项链的中间镶着一朵金牌大的樱花水晶,一看就晓得是日本种子韩国包装的货色。猩红色的追光流泻在她五官变形满头碎发的头颅上把她鎏金成一个男不男女不女的男人婆。男人婆的面前正齐刷刷的跪着一百多个装配车间的女工。一条糊涂蓝的三角头巾压低了她们不敢怒也不敢言的头颅,一件糊涂蓝的工衣包裹着她们麻木的心脏,一张张瑟瑟发抖的嘴唇流露出她们对工作的渴望和对的失业的恐惧。猩红的晨光二晃晃的从车间的换气窗口调皮地爬进来舔着女工们屈辱的脸,把她们的脸舔得青一块,白一块的让人可怜,让人心痛。
我望着车间里跪成蚱蜢的女工心里就有一种想哭的欲望;可我是一个男子汉,男儿有泪不轻弹。跪成蚱蜢的女工当中有人在偷偷的抽泣,其中就有我的女朋友阿吉。她一哭,我也想哭。我的自尊心又命令我在这样的场合里是万万不能哭,特别是在我的女朋友面前。我本想一笑而过地掩盖我的尴尬,然而尴尬的笑就像是感冒时的咳嗽一样,你越是想忍住不咳嗽它反而会咳嗽得更厉害。我那嘿嘿嘿嘿的笑声就像一匹脱疆的野马,横冲直闯的满车间奔跑,一头撞在男人婆的脸上,撞歪了她的脸。我的笑声嘎然而止。男人婆歪过脸来蔑视了我一眼,停止了她的叫骂。
我就那样尴尬地站立成一根电桩。我鼓着一双青蛙眼直斗斗的盯住男人婆。男人婆鼓着一双蓝色妖姬的大眼睛直斗斗的盯住我,只不过她那双蓝色妖姬眼睛是用眉笔画出来的没有我的青蛙眼有神。很快她把睁圆的眼球眯成一条缝,把我从头至尾的扫描了一遍,停止了口中的训话。一双蓝色妖姬眼由蓝变红射出两道闪白的眼电波。她脸上紧皱的川字眉渐渐皱成一个王字。她回头问身边的男翻译:他是谁,那个车间的?男翻译还没说,保安队长抢先说:陈白果,包装车间,扛大包的,干活。保安队长的形象真是比汉奸还要汉奸。他怕男人婆听不懂,还特别形象地做了一个扛大包的示范动作。
男人婆一阵叽叽哇哇……!
男翻译走到我面前说,老板说你为什么不跪?
我反问道,我为什么要跪?
男翻译走到男人婆面前翻译了我的诘问。
男人婆又一阵叽叽哇哇……!
男翻译又走到我面前劝道,老板今天心情不好,不跪就过不了关。
我说,凭什么?我决不下跪!
男翻译走到男人婆面前翻译了我的回答。
我趁机走到阿吉的跟前说,站起来!丢嘴?
阿吉回答我的是她的国骂:
你个死舅子,还不快跪下来?
我说,不跪。
阿吉说,不跪,要遭炒鱿鱼?
我说,炒就炒,不跪。
阿吉说,你膝盖骨下有黄金,弯不下来?
我说,没得黄金,有面子!
阿吉说,面子能当饭吃?
我说,没有面子的饭,老子宁愿饿死也不吃!
阿吉说,犟拐拐,只有卖血的命!
我说,卖血又咱呐?
阿吉说,臊皮。
我说,老子一不偷,二不抢,三不参加传销党,臊那样皮?
阿吉说,光荣!?
我说,咱哪?我来打工是卖力气,卖血汗;但不卖脸,不丢嘴,当然光荣。
阿吉说,光荣,光荣,光光荣!?
我被她说的“光光荣”气晕了头。我望着她那怒其不争神经麻木的小样,真想扇她一耳光。可我一看到她那躲闪害怕的样子抡起的手掌一下子收了回来。我用手指着她的脸说:
你站起来,跟我走。
阿吉说,要走,你走。
我说,你别后悔?
阿吉说,你走,你走了就别回来!
这时那男人婆一手握拳,一手指着车间大门嚎叫:不跪,你就马上滚蛋!
我说,走就走,你想要我给你下跪的,没门。说完,我大步走出车间。身后传来
男人婆歇里斯底的嚎叫:不跪的,统统滚蛋的有。
我一走出车间门口,几个黑狗一样的保安在男人婆的嚎叫声中向我扑来。我满肚子的窝火正找不到出气的地方,我一侧身,让过橡胶棍,一个扛大包的动作就把一个保安撂倒在地上。另外几个保安见到状况,一起扑上来把我扑倒,然后像叠罗汉一样的把我压倒在地反锁了我的双手,把我拖进了治安队。那个被我撂倒在地的保安爬起来走进治安队就给我头上一闷棍。我双手护住头顶,躲闪他们的拳打脚踢。后来,我只好机智地咬破嘴唇,口吐鲜血地装死。直到他们以为我死了,才住手。那个保安头招呼几个保安把我抬进一辆面包车的后备箱,把我拉到南郊的垃圾场丢了就跑。
作者:雷贤圣 转自:正安论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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