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草流芜的年代

对于水我从小就有一种很奇怪的情绪——又爱又怕,这种情绪具体表现在我渴望接近水却又害怕接近水。我很迷惑,于是在记忆中一次次搜寻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希望能找到一点儿蛛丝马迹来破解这个长期以来压在我心头的困惑,然而每次我都只得其始,不得其终,无一例外地失败。直到有一天,我无意中听到姐姐说起小时侯发生在我身上的一件事,我才恍然大悟般明白为什么小时侯的噩梦中总会出现一口盛满水的大水缸,以及漂浮在水面上的一些绿莹莹的水葫芦。

时间再次回到那个野地里的荒草疯长的年代。那年,为了躲避计划生育纠察队,妈妈在临产前去了乡下外婆家。那是个物质疲乏的岁月,乡村里的人们为了解决基本的温饱问题整日孜孜不倦地劳作。妈妈生下我不到半年便和其他人一起去地里干活,把年幼的我放在家里留给不到十一岁的姐姐照看。外婆家门前养了很多的鸡鸭,姐姐除了照看我还要每天喂养那些鸡鸭,不让它们走失。在外婆家门前有一棵不知道长了多少年的杏树,杏树下有一口大水缸,水缸里漂浮着绿花花的水葫芦。在我两岁半的一天,姐姐去寻找一只丢失的公鸡,我晃悠悠地一步步走到那口大水缸前。应该是年少好奇吧,我情不自禁地倚在水缸沿,浑然不觉掉进水里的危险,而我后来也果真掉了进去。我曾经发出过疑问:两岁半时的我能看见水缸里的水葫芦吗?姐姐告诉我,那口水缸大部分都埋在了地里,离地面很近,我当时的身高恰好能看见。我现在早已记不得落水时的窒息和水涌进口鼻里难受的滋味,我只是很庆幸,庆幸姐姐随后就回来了,然后惊慌失措地把我救起。后来,妈妈去当地的一个老中医那里为我开了几服中药,在我喝完那些苦涩的药汁后,我不但活了下来,还没有流下任何后遗症。从那件事后,妈妈彻底信服了中药,以后不论我生什么病甚至只是感冒,她都会走进现在已经门可罗雀的中药店。

四岁那年,全家搬回了原来的村子。从此,我告别了外婆家门前的那些鸡鸭,那口大水缸,还有在夜晚里求救般声嘶力竭地鸣叫的许多不知名的虫子。回到家的那个夜晚,天气异常闷热,计划生育纠察队的十几个人浩浩荡荡地走进我家。他们中一个戴着小眼镜的男人在气势汹汹地一掌拍坏了我家唯一的一张桌子后,开出了六百元的超生罚款。六百块!六百块!那是对我摇摇欲坠的家的致命打击。我记得很清楚,小学四年级以前,五分钱就能买到一个很香的煎饼,能买到一个橘子,能买到一根在当时诱惑力很大的冰棍儿。

爸爸妈妈咬了咬牙,拉下面子去了所有的亲戚家借钱,然后砸锅卖铁后终于凑足了六百块。去村委会交完钱出来,爸爸松了一口气,他拿着我的户口本回到了那个破败的家。从那天起,爸爸妈妈更加努力地干活,以期早日还清沉重的债务。

六岁那年,我上了小学一年级。去报名的那天,一个负责报名的女人盯着我瘦小的个头转了足足两圈后,让我用右手摸耳朵。我胆怯地看着她,小心翼翼地照办,却没有摸到左边的耳朵。那个女人看了我的户口后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看,还差半年才到六岁,上不了一年级,明年再来。”爸爸听了很不满,接着和她争执起来。我拉着爸爸的裤脚,我看见那个女人带着一张狰狞的脸唾沫飞扬。一群同样来报名的孩子和他们的父母很快把我们围得水泄不通。爸爸拉着我挤出人群,头也不回地去找到了学校的一个领导。那个领导估计是不想把事情闹大,准许了我上一年级,但附加条件是:如果我在一年级第一学期期末时考不进年级前十,就第二年继续上一年级。“好!”爸爸在说完这句话后,把我送进了凤仪二小一年级三班的教室,从此我正式开始了长达十多年的教室生活。

由于出生日期与学期开始时的时间冲突,我只上了半年学前班,这直接导致了我基础的薄弱,在班里的成绩始终处在中下游。许多年以后,我仍然清楚地记得在一次数学考试后,我捧着五十八分的考卷,和其他几个成绩同样糟糕的同学一起胆战心惊地站在讲台旁,看老师重重地把戒尺打在我们的手心。但自那以后,我却像突然开了窍似的,学习成绩直线上升。期末考试时,我成功考了全级第三。不知道我是受了被打手心的刺激,还是我天才的头脑的在那之后让我发挥了本来的才能。

七岁那年我开始习惯孤独,爸妈每天都要面对遥无止境的农活,姐姐每要上学和做饭,我一个人对着天空想一些不合年龄适宜的问题。房子很黑,长年的烟熏在房子上留下了厚厚的一层黑色小颗粒,风吹过,由于重力的缘故不时有一些掉下来,在风中缓缓飘舞,然后尘埃落地。屋后那株长得葱郁的葡萄发出了新绿的叶,在叶与叶之间零星地挂着几张蜘蛛网,不时有几只倒霉的虫子和蝴蝶在无意中落网,然后它们惊恐地挣扎,直到垂死的那一刻;而在整个过程中,那只神气的长得肥胖的蜘蛛摆出悠闲的姿态,不慌不忙地在它们的周围跺步,洋洋自得。我疑惑,为什么在一天之中总会有那么多的可怜虫会落网,成为蜘蛛丰盛的晚餐呢?老师不是说它们辨别方向的能力很强吗?我百思不得其解。

下了一整夜的雨。空气很清新。我站在门槛边,一只绿色的小青蛙蹦蹦跳跳来到我的脚下。我蹲下身,它漫不经心地看看我,继续向另一个方向跳去。在那段生活徘徊在饥饿边缘的岁月里,我数次在雨后看见数只青蛙却竟然没有起过半点突兀的想法,将它们逮住蒸了或是煮了饱餐一顿,慰劳慰劳在夜里常常咕咕叫的肚子。可见,我当时还是非常纯真的,即使我在以后的岁月里慢慢堕落了。

夏天的夜里,我看着萤火虫成群接队从我头上忽闪忽闪地飞过,在它们的身体散发出的光亮熄灭的那一刻,我想起了课文《数星星的孩子》里的张衡。他数十年如一日地在夜空下数星星,终于发现北斗星总是绕着北极星转,后来还成为了世人景仰的天文学家。于是我也抛开杂念仔细地看星空,直看到头晕脑涨也没有分清哪是北斗星,哪是北极星,我只好无奈地放弃了成为天文学家的想法。

九岁那年一个表哥出车祸死了,他的尸体浑身上下沾满了血,他面色沉重地躺在他家的院子里,姨妈抱着他的身体哭得死去活来。表哥那时已经上了初三,他会在安静的夏夜里绘声绘色地给我讲很多离奇的故事,诸如美人鱼之类的安徒生童话最早就是他在那时讲给我听的。那些幻真幻假的故事给了我莫大的精神寄托,伴我走过了单调无味的童年。而现在,我的表哥他永远都不会再给我讲故事了。我抬头看见了妈妈哭肿的眼。那天回到家我开始发高烧,迷迷糊糊中不断叫喊出模糊不清的话语,找了附近的几个医生却找不到丝毫病因。妈妈在焦急中又想起了那个老中医,他曾经把我从鬼门关救回来,妈妈坚信这一次他同样能把我带出险境。我在三天后醒来,像做了一个无关自己却感同身受的梦。泪溢出我的眼眶,我说妈妈,表哥他死了,妈妈把我紧紧抱在怀里失声痛哭。表哥的离去,我第一次看见一个亲人一下子从我的眼前消失,活脱脱地撕开了我世界里的一片盲目的空白。在那次大病一场后,我感到死亡原来和我如此接近地存在,我不知所措地继续我的生活。

初二那年班里来了一个转校生,一个很胖很霸道的孩子,大家叫他胖墩。他经常欺负我,因为我总是很忍让,每次考试总是考第一,他嫉妒我。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饱受了他的戏弄和拳脚相加,我的一再忍让只换来了他变本加厉地欺负我。我终于在他又一次把我的头撞向冰凉的石墙时愤怒了,忍无可忍地举起了一瓶墨水向他砸过去。他捂着流血的额头,惊讶地看着我,他一厢情愿地以为我会一直逆来顺受。我跑出了学校,第一次逃课去了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夕阳西下,我回家就看见胖墩和他肉乎乎的妈妈凶神恶煞地和妈妈说着什么,妈妈不住地道歉。在给了二十块的医药费后,那两个讨厌的人终于走了。胖墩的妈妈临走时在地上重重地吐了一口痰,狠狠地跺了一脚,她恨不得把我家跺塌,可是她这辈子还不具有那样惊天动地的破坏力。

 

妈妈没有责备我,她静静地坐在那条破旧的长凳上。妈,对不起!我把头伏在她的膝上,泪流满面。妈妈轻拍着我的背,我慢慢睡熟了。

蓝第二天一大早就来找我,她说你昨天的眼神很吓人,胖墩都被你吓住了。他的额头流了很多血,缝了两针。大家都拍手叫好。我微微一笑,逼急了连兔子都咬人,更何况我不是兔子。你当然不是兔子,你比兔子聪明多了,兔子能每次考试都考第一吗?蓝呵呵地笑,笑容灿烂清澈。

蓝是我从一年级到六年级的同桌。蓝学习也很好,却每次都只能屈居第二,为此我觉得很对不起她,好几次向她建议说我下次少考几分,让她也考个第一。她努着嘴,狠狠在我的右手背上打了一拳,倔强地说,我要靠自己的实力拿到第一。

蓝长得很漂亮,从小就有各色的男生跟在她背后转,千方百计讨她欢心,都无一幸免地遭到她的严词拒绝。很多次我对她做个鬼脸说,你真是一块很厉害的磁铁,每天都有怎么多木讷的铁块被你吸引。她迅速白了我一眼,铁块也比你这块木头好。

蓝有流鼻血的毛病,常常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她的鼻血就流过了下巴,在她白皙的脸上留下一条赤红的血线。每当在这时我会很快去地里找一些苦子草(一种用来止血的药),然后让她仰着头,把苦子草塞进她的鼻子里。她妈妈说,蓝的爸爸总是喝酒,所以蓝生下来后身体一直很弱,流鼻血就是由此引起的。

蓝的爸爸是村里有名的酒鬼,他把自己的一生奉献给了祖国的酒精事业。他在临死的时候还紧紧抱着一瓶酒,怎么也拽不下来,后来只好做罢,让他心爱的酒陪他一起入棺。蓝下下子变得很消沉。我知道,毕竟血浓于水,尽管这么多年来她爸爸从来没有怎么关心过她,但她一直很孝顺,一直劝他戒酒。

我和她去了村边的那条小河,她哭得很伤心,她说从今天起我就是没有爸爸的孩子了,你们会嘲笑我吗?我真的很想有一个幸福的家,可是我那只是想想而已,我永远得不到的。不是吗?

我摇摇头说蓝,你要坚强,一切都会好的,你会很幸福地过一辈子。

眼泪更加汹涌地流过她漂亮的脸庞。骗人,你在骗人!她挣脱我替她擦泪的手,捂着脸跑开。我呆呆地站在原地,蓝,你知道吗?如果可以的话,我会祈求上天让我承受你现在所承受的一切。那些泪从你心底流出,也沉重地打在我的心上,我对此无计可施。蓝,对不起。

第二天去学校,我旁边的位置空空如也。放学后我往回走时看见她家的门紧闭着,一把锁挂在那扇破烂的门上。我回到家,妈妈告诉我,蓝和她妈妈一起去外地打工了。

蓝,你为什么不辞而别,我们不是说好中考后上同一所高中,上同一个班,再上同一所大学吗?我们不是说好一起离开山路崎岖的故乡,去一个遥远的地方看高楼大厦吗?那儿路很宽很平,那儿成群的车辆和人群熙熙攘攘。我们不是说好一起在你十五岁生日那天去半山灯池摘指甲花吗?这个月的九号就是你的生日,它已经临近了。

我拔腿疯一般跑出家,妈妈的叫喊声在耳边一点点模糊一点点消失,我满心空白,满世界都是蓝的影子。我很快爬上凤凰山半山腰,夕阳如血,把一大片天空染得通红。我像往日一样四下里寻找,终究没有看见蓝熟悉的影子。蓝的一颦一笑,我们在夕阳西下时一块儿大声朗读语文课文,夕阳下两个被拉扯得很长很长的影子——记忆一下子汹涌澎湃,将我迅速淹没,我的眼睛渐渐迷离。

风微微吹过,树叶相互摩擦发出飒飒的响动。我想起蓝常常在这样的傍晚听这样的响声说这样的话:树叶振动发出声音是因为它太寂寞了,风也是一个寂寞者,树叶和风一见如故,于是树叶沙沙地响,于是风忽忽地笑,于是它们都不再寂寞。然后我和她伴着夕阳下山回家,我们的影子交叉在一起闪动,蓝突然很顽皮地停下步子走在我后面,我诧异地回过头看她,她拿着课本抬起脚,我恍然大悟。我踩,我踩!呵呵!她重重地踩在我的影子上,笑得不亦乐乎。风更大了,撩起她长长的头发,她开心地踩得更起劲了。看我不报仇。我来也。我飞快掉转身跑过去踩她瘦长的影子,她不停地躲闪,一会儿儿说我踩住你了,一会儿说你还是又别你踩住了。最后我们筋疲力尽地坐在大树旁休息,我们的影子也元气大伤,歪歪斜斜地牵连着我们的身体。

我抚摩着大树多皱的树皮,蓝在一旁闭目养神。我推推她,蓝,你知道这是什么树吗?

不知道,她摇摇头。

这是香木树,它的树枝很香。

是吗?她将信将疑地看着我,你怎么知道?

我爸告诉我的,你不信吗?我拆下一根树枝给她,你闻闻。

恩啊,真的是香的!商店里的那些香料也是用这做成的吧。

恩啊,你真聪明。我笑,她笑,香木树沙沙作响,它也在笑。

我抬头,天空依旧通红,香木树依旧沙沙作响,我垂头带着孤单的影子下山。

蓝,你去了哪儿?

蓝,你去了哪儿?我一遍遍地问,问自己,问天空,也问蓝。

中考匆匆到来匆匆离去,考完最后一科我去了凤凰山山顶。连绵起伏的山峦,葱绿成群的树林,夕阳依旧。蓝——蓝——我朝山那边喊。蓝——蓝——回音很快传过来。我坐在草地上搬弄一块块绿草间的石子,以前蓝喜欢在这样的位置在这样的夕阳下搬弄这样的石子。

回家。门锁着。我想起中午妈妈说她下午要去看望生病的姨妈。爸爸和姐姐昨天去了外婆家。我坐在地上,百无聊赖,地上有很多的蚂蚁正在搬运几只虫子的尸体。我找了一根木棒把那些虫子的尸体翻拨到十几米的地方,它们匆匆退回去搬起又继续行进。我又动了动木棒,她们又匆匆回去,搬起后又继续行进。周而循环了几次,我终于无可奈何地丢掉木棒。

进不了家啊。我抬头就看见了小昆,他停下坐在我旁边的另一段石槛上。我点头,很诧异,我们以前不怎么说话的。他从蓝格子上衣里掏出一包烟,撕开封皮,抽出一枝点上,灰色的烟圈从他的嘴里冒出,像是沼泽地里魔鬼吐出的气泡张牙舞爪,一些烟圈渐渐消失又有一些烟圈从他慢慢张合的嘴里渐渐冒出。

他挽起遮住手臂的袖子,露出一个老鹰状的刺青。他有些尴尬地看我说,天太热了。

你爸妈知道吗?

什么?

刺青。

不知道,你不要告诉他们,好吗?我不想让他们知道。其实,我不想,我也没办法。家里有三个姐姐在上学,我爸妈没有什么固定收入,只能靠一年四季在地里无止境地刨啊挖啊卖点粮食攒几个零花,所以去年我退学了,我不想呆在学校,那儿不是我呆的地方。我压根儿就不是读书的料,退学了我还可以找个工作赚点钱:一来养活自己自力更生,二来减轻点家里的负担。现在我给一家运输公司开车,每月也有四百多块,一年下来三个姐姐的学费也该够了。至于刺青——在社会上我认识了各色各异的人,他们和你是完全相反的另一类人,讲“义气”这两个字。那次他们集体绣了刺青,我只好舍命陪君子。而且,做司机有时也会不可避免地遇到很多麻烦和纠纷,面对有些吃软怕硬的人,刺青像许多蛇的警戒色一样告诉他们,我不是好惹的。

起风了,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神色凝重,然后回过头问我,我今天是不是说得太多了?

不,我摇摇头。对不起,我一直都在误解你,我以为你——

以为我是个玩世野性无拘的反面形象吧?很多人都这样认为,我早已习惯别人的误解。

我局促地站着,像足了在众人面前被揭露了谎言的人一样不安。直到今天我才发现我从来不曾了解过小昆。从小学到初二他退学,虽然我们一直同校同班,但我们竟从没有一起上学过或是一起放学回家过。原因很简单:小昆从小就满世界乱跑不断惹祸,在学校也拉集了一大帮人自诩为“梁山好汉”,是大人眼中的反面典型。大人们反复耳提面命自己的孩子不要和小昆一块儿玩,别被他给带坏了。孩子们唯唯诺诺地遵守着大人们的警告(包括我在内),因此小昆在村里很孤单,孩子们不愿接近他。现在想来,他很不容易。每天下午放学后都要帮妈妈去地里干农活。村里有什么红白事他总是不请自去,到主人家主动帮忙……我第一次发现小昆还有这么多优点。

这时他抽完了一枝烟,把烟头扔在地上再用脚熄灭烟头上的最后一丝火光。开车的这一年我学会了抽烟,他又点了一枝烟说,我知道抽烟花钱,还有损健康,但我还是禁不住抽,在心烦的时候一枝又一枝地抽,希望以此减轻一点烦恼。我很想找个人发泄发泄心里话,可是很难很难,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看我的,但我今天很想找个人说话。他低头说,你知道,那个可恶的女人曾经在我没有出世前讥笑我家没有儿子,我妈不知暗地地流过多少泪,我恨那个女人,而我又不争气。

小昆说的那个女人应该是简大妈,一个历来泼辣凶狠的女人,对人对事从不留情面,把石头都能骂开花。我听妈妈说过,在生下小昆的三姐后,简大妈讥讽小昆的妈妈说她生不出儿子。那时在农村,重男轻女的思想根深蒂固,生不出一个儿子是一个女人最大的错。小昆的妈妈整天以泪洗面,最后一狠心生下列第四个孩子——小昆,同时计划纠察队给他家开出了七百块的罚款,那是六百块对我家一样的灾难。

我走了,你妈妈回来了。他意味深长地一笑,推开了对面不远处一扇同样破烂的木门。小昆,其实是我的邻居。

日子如村边的河水井然有序地流过,冲刷许多人石头一般空白的心。我更了解小昆了,了解了隐藏在他心中的无奈。他在一个落日如画的黄昏告诉我,简大妈在村里四处散播说像他这样一个人,终有一天会闯祸的。有这样一个儿子又有什么用呢?他妈妈在深夜里叹息,他听见了,彻夜未眠。我恨她,我恨她,小昆恨恨地说。我站在一旁找不到一句话来安慰他,我看见他眼里火一样燃烧的血丝。

河岸两旁的荒草仍在疯长,一如我对蓝的思念。我开始在失眠的夜里给蓝写信,一封又一封厚厚的信,但我始终没有把它们邮寄出去,我不知道蓝的地址,也不知道这些信会何去何从。写完一封信我就撕掉一封信,那些细碎的纸片在空中飘落,就像蓝喜欢的雪花一样飘飘悠悠,它们唯一的区别只是:雪花棱角六出,而那些碎片是规规矩矩的矩形,没有逃出我任何的想象。在我撕毁了第一百八十六封信的第三天清晨,蓝的妈妈回来了。

蓝呢?阿姨。我兴冲冲去了蓝的家,却没有看到蓝。

阿姨,蓝呢?蓝的妈妈没有回答我,我更焦急了。

蓝——蓝——蓝的妈妈神色哀肃,脸色陡然变得很苍白,眼睛颤动了一下,带着明显的哭腔说,蓝走了。

蓝走了?去哪儿了?我疑惑。阿姨你为什么哭啊?难道……一股不详的预感袭上心头。

蓝去了,蓝再也回不了,她用手指着桌子前的一个小盒子说,那就是蓝的——骨灰。

骨灰?我一下子懵了,天在动地在摇。蓝走了吗?我的眼前一片死寂的白色。

第二天中午我醒了,我看见妈妈红肿的眼,她一夜未睡,我坐起身说蓝怎么了?

蓝死了,妈妈转过脸叹气。她和你阿姨不是去外地打工了吗?她们找的是擦玻璃的活儿。蓝在一个中午清理玻璃时由于绑在身上的绳子突然松动,从六楼上摔了下去。

明白了,都明白了,蓝真的死了。从六楼上摔下,蓝的样子一定很凄惨,我可以想象得到蓝脸上扭曲的表情。

第三天我去了凤凰山山腰,那儿葬着蓝,在蓝小小的一块儿坟地,我打开了一个装满了碎片的盒子——那些我写给蓝的信的碎片,然后点燃,那些纸片一点点化为灰烬,蓝,这些都迟到了,不是吗?

我把自己闷闷地关在家中足不出户。蓝的妈妈在家里唉声叹气,妈妈也在家里叹气,我在孤独的时候一个人叹气。

不知过了两个星期还是三个星期,简大妈死了,被小昆杀死的,我知道小昆是在极度愤怒的情况下举起了那把刀。简大妈说准了,小昆果真闯了祸,但她没有想到的是,小昆杀了她,她和小昆都是这场灾祸中的受害者。警车鸣着刺耳的警笛开进村里,我看见两个身穿警服的彪形大汉把小昆押上了警车。小昆朝我笑,警车越开越远,小昆的家人哭得一塌糊涂,简大妈的家人在家里也哭得一塌糊涂,整个村子被悲凉笼罩,一塌糊涂。

假期很快过去,我去了县一中上学,那所我和蓝共同梦想过的学校。临行的前一天,一个消息在村里传得沸沸扬扬——小昆在监狱里自杀了。他的家人把他的尸体运回了家,那具尸体浑身布满粗细不一长短不一深浅不一的伤痕。

我坐在县一中宽敞的教室里,老师说,我们今天提前学习《纪念刘和珍君》。我恍然想起蓝和小昆,他们都躺在凤凰山已然阴霾的天空下,我低下头看课文。再见,蓝!再见,小昆!

文 :夜零  转自:正安论坛

THE END